曲瑤發被救出來的時候,肚子上還纏了厚厚的麻布帶子。


    她被趙燕臣為首的一群漢子弄出了軟禁一幹男女的華屋,再被抬上擔架,蓋上毯子,不知朝著何處抬去。


    本來援兵天降,曲瑤發是該喜出望外的,可她的傷口被這擔架抬得顛顛蕩蕩,再是一股病熱之氣衝上腦門,整個人都是雲裏霧裏一般,分不清東西南北,弄不明日夜朝暮。


    幾日之前,她被黃首陽用三破斧在肚子上砍了一記,血流滿地,氣息奄奄。


    那時所有人都覺得她命不久矣,這些人也包括她自己。


    可程秋緒的手下曾吟山卻探出她尚有脈搏,便在征得程秋緒同意之後,著人將她抬進去了朱柳莊。


    她入莊之後,曾吟山又將常住莊內的名醫“刀下藏針”段知微段大夫給請了過來,在她傷處縫合、上藥、包紮。而段大夫醫者仁心,來者不拒,幾天幾夜照顧下來,竟是硬生生地把她從鬼門關給拉了迴來。


    他這一拉,卻是讓人喜憂參半。


    曲瑤發能大難不死,自是心中暗喜,可她身陷魔窟,不知何時要被人拉去折辱拷問,又是格外憂心忡忡。


    她辛辛苦苦地活下來,可不是為了讓別人來玷辱她這清白身子的。


    所以曲瑤發看來安分守己,心底卻有一團燎原烈火,隨時都能將她整個人吞噬。


    若程秋緒的人要過來提她去受審,她就撕開包紮的麻布,扯開縫合的線,直接把腸子扯出來打個結。


    這法子雖然既痛苦又嚇人,但卻極為有效,因為即便是咬舌自盡,也有可能被人發現而提早救迴來,而腸子若是脫了位斷了結,可就再難歸位了。


    這嚇人的法子也有另外一個用處,若是有人想對她的屍體不敬,一看到這恐怖至極的景象,隻怕也沒了性趣,消了淫心了。


    不過這群漢子抬著她到了一處,趙燕臣便決定要同他們分開。


    這人似已打定主意深入虎穴,當這個“除塵行動”的急先鋒。


    “除塵行動”聽起來除的是灰滅的是塵,實際上除滅的卻是程秋緒。


    誰都知道這程秋緒皮上是貌若金玉,皮下卻全是腐血爛肉,他依權仗勢,作惡多年,實是這雲州邊上最礙眼的一粒灰塵。


    這惡賊一日不死,雲州百姓皆是惶惶不安,朱柳莊一日不滅,被拘在莊裏的良家子弟就仍要任人淫辱,遭人作踐。


    所以這次東牆會聯合孤山派、歲安閣、九流會、眾賢幫、照金樓還有群清逸水門在雲州的分部,聚集了一群好手,再有“應天鷹”劉鷹顧和“驚花箭”趙燕臣做前路先鋒,星夜離城。他們先是扮成大商隊到了朱柳莊附近,再撕下行商人的麵具服侍,浩浩蕩蕩扣門而來。


    而如今趙燕臣已救得了曲瑤發,自然得去救他那被關在靜心苑的師姐“潤花小箭”榮昭燕了。


    曲瑤發見他要走,說什麽也要下了擔架,看著他穿過迴廊,走過小橋,奔向那靜心苑。


    隻可惜他前腳剛走,這後腳隊伍中就出了變化。


    而這變故便發生在眾賢幫的漢子們抬著曲瑤發路過妙蓮池的時候。


    這秋風颯颯一吹,池水微微一蕩,水紋便默默一漾,帶動了蓮葉急顫,蓮瓣輕抖。然後這花與葉的幕布裏便似被人開了一個大口子,口子裏還竄出一道黑影來。


    這人於電光火石之際淩空而起,如帶雙翼而飛,便是輕功卓著如義盜“白書翁”那樣的人,也是萬萬比不過他。


    他這忽然一起,激起好大一坨水花,那水聲如戰鼓齊鳴,水珠如玉灑龍樓,濺到花叢裏,碰到柳枝上,飛到了曲瑤發白如霜雪的兩頰,鑽到了眾漢的脖子後麵,涼涼酥酥的好似一場春雨。


    而這小雨過後,便是一記雷鳴。


    這雷鳴便是這道黑影發出的一掌。


    這人發亂髻散,看不清麵目,分不出男女,整個人都如一隻落湯雞,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但他掌風襲來之時,卻也帶風雷之勢,看上去甚是違威風。


    這人一掌撂倒一個用單鉤槍的漢子,再掠過一個帶魚頭刀的漢子,閃過一個使镔鐵錘的漢子,一下子便朝著曲瑤發撲了過來。


    曲瑤發剛想閃躲,卻苦於大傷未愈,身上乏力,所以閃避身法也遲滯了不少。


    她這一遲滯,這道黑影便順勢掠到了她的身邊,一下便點了她身上幾處穴道。


    使單鉤槍的漢子是“九星一拐槍”秦朝星,此刻他眼見曲瑤發被那人擒住,登時急唿道:“有種與咱們單挑,欺負個女人算什麽好漢!”


    那人陰陰一笑,將亂發一撩,露出一張男女莫辯的麵孔來。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那被葉深淺一掌拍入水中的“提燈勸酒”安小湄。


    他這諢號倒與所使的兵刃無關,隻因他犯了兩次大案,一案是在提燈時殺人,另一案則是勸酒後殺人。他這兩次大案犯得名動南省,所以才得了這麽一個看似文雅,卻暗含血光的名號。


    秦朝星這一聲正義凜然的斷喝之後,安小湄不但不退,還將曲瑤發的喉嚨鎖在指下,緩緩道:“你們不去殺敵,卻來護送這女人,想必她在江湖上也是個人物,我此刻不擒住她去換莊主平安,豈不是坐失良機?”


    秦朝星冷笑道:“我們護送曲姑娘,是看她重傷無力,而不是看她身份貴重,你當什麽人都和程秋緒一樣,隻知拜高踩低,當那些權貴子弟的走狗?”


    曲瑤發不過善使暗器,也算不得什麽極厲害的人物,隻是趙燕臣等人知道她被困在莊內之後,點名要救她出來,以報當日靜海真珠閣相護之恩。


    安小湄冷冷道:“你再多說莊主一句,我現在就要了她的命。”


    話音一落,他便手下一緊,逼得曲瑤發麵色鐵青,似是十分痛苦。


    秦朝星不敢多言,一雙濃眉卻橫如江波,動似飛火。


    可如今趙燕臣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失了曲瑤發,這要他們如何向趙燕臣和劉鷹顧交代?


    他如今是滿腔怒火無處可發,安小湄卻是半路殺出擒得籌碼,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而曲瑤發平生最恨得便是受製於人,此刻見安小湄得意異常,更是氣得銀牙咬緊,柳眉倒豎。


    可安小湄的得意在一下刻便變成了極大的失意。


    因為他剛要帶著曲瑤發一塊兒飛起,頭上就中了一箭。


    這一箭似破風切浪,搖山攬日而來。


    它快到突破極限,快到安小湄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應。


    而等他要反應的時候,這箭頭已經“嗖”地一下到了他的眼前。


    這鬼神皆驚的一箭入肉後,他血濺三尺之高,登時向後倒下,連一雙眸子也還未來得及顯出驚恐之意。


    曲瑤發看得悚然一驚,秦朝星上前解了她的穴道,解完之後,這女漢子和男漢子們登時順著來箭的方向迴過頭去,看著那出箭之人。


    曲瑤發隻覺得是趙燕臣擔心自己,所以去而複返,一顆心也跟著激蕩迴揚起來。


    可她看向那站在橋上的來人之時,卻發現對方是個穿紅衣的女人。


    而且還是個身段容貌都很好看的紅衣女人。


    她在遠方的時候,如山影重疊處的一道野火,走近的時候,似一朵紅雲降到人間。


    她的脊背如鬆柏一樣筆直,那影子打在地上,仿佛一把橫貫天地的槍,乍一看去,天地之間仿佛都是她的影子,讓人一時之間失了自我。


    其實她的麵容並不如何豐腴和健康。


    她的眼下帶著青影,麵上還有一股子病態的蒼白。


    可即便有這青影和蒼白,她也依舊美得叫人心醉。


    曲瑤發看向她時,一時之間竟有些看得癡了。


    她的美在風情萬種,對方的美卻在風骨萬年。


    而有這樣的風骨和身段在,長得如何倒並不怎麽要緊了。


    秦朝星疑惑道:“請問姑娘是?”


    紅衣女子淡笑道:“我叫榮昭燕。”


    她雖是在笑,兩頰卻白得似紙,眉目之間亦含著一股淒楚之意。


    曲瑤發一聽到這個名字,便心頭一震,雙眉一揚道:“你就是‘潤花小箭’榮昭燕女俠?可你不是被程秋緒挑了手筋麽,怎能發箭……”


    她忽然停住,是因為榮昭燕的袖口微微一揚,露出了瓊玉一般的皓腕。


    可這雙雪白無瑕的皓腕之上卻有兩道血痕,張牙舞爪一般地橫在脈上。


    榮昭燕抬頭看去,眉頭微挑道:“程秋緒雖是挑了我的手筋,但卻隻挑了一半。”


    她頓了一頓,麵上露出一絲諷刺而尖利的笑,道:“他若是全挑斷了,我也就成了個廢人,那便伺候不了淩王府的小王爺了。”


    當初就是因為這小王爺看上了她身為江湖兒女的英氣和野性,所以央求著程秋緒將她擄進莊來。但是榮昭燕進來之後,便一味地裝傻扮癡,做出一副木訥之像。


    小王爺見她失了野性和英秀之氣,便對她沒了興趣,不多久就撂在一邊了。而正是因為如此,她才免於被這無恥紈絝所輕薄玷辱。


    曲瑤發聽完這陳述,一雙星眸與月眉都充塞了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怒意。


    她唇角一揚,微微冷笑道:“有些人見老鷹威猛無比,便想將它擒入籠中慢慢馴化,可這人怕老鷹傷人,就折了鷹翅廢了鷹爪,然後又期待這老鷹和從前一樣神武威猛。你說這天底下怎會有這般可笑的蠢物?”


    榮昭燕卻道:“可惜這樣可笑的蠢物隨處可見,若你恰巧碰上一個有權有勢又不知收斂的蠢物,那就要倒上大黴了。”


    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因與程秋緒的夫愛妾“碧沙小仙”付清枝交好,所以雖不能自由行動,但身邊的看守也已鬆懈不少。此次東牆會等門派攻殺進來,看守的侍衛們心慌不已,她便趁亂跑了出來。一路上借著對地形的熟悉,躲過不少廝殺和暗箭。趕到妙蓮池之前,她還順便從地上的死屍堆裏撿了弓箭。


    話音一臉,曲瑤發看了看她帶血的手腕,憂切道:“但是榮姐姐的手腕是怎麽……”


    榮昭燕被挑斷了一半的手筋,日常洗漱是不礙事,但論理是絕不能發力張弓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秦朝星卻麵色凝重道:“手筋挑了一半,一旦用力就會劇痛無比,若是使上全力,手筋就會完全崩斷,而榮女俠剛才那一箭應該是使了全力了。”


    剛才那一箭如電光火石一般,如此威勢之下,她必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手筋哪還有不崩斷的道理?


    榮昭燕苦笑道:“是啊,這雙手怕是已經廢了。”


    她麵上苦澀,話卻說得再平淡不過了,仿佛她不是廢了一雙手,而是斷了一片指甲似的。


    曲瑤發聽了這話,一顆心卻沉痛得如灌了鉛、摻了毒,不知該放在何處。


    她這手筋崩斷,還不是為了發出剛剛那一箭?


    可那一箭卻不是為了救她的心上人,卻是為了救曲瑤發這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她的手筋原來隻挑了一半,若是平安出去加以調養,未必不能康複,可如今卻一下子全斷了。


    這“潤花小箭”為了救她,卻從此不能使箭。


    這樣一筆深得叫人心痛的恩情債,曲瑤發是絕對承受不起的。


    她不顧傷情,立刻奔上前去拉著榮昭燕的袖口,急道:“榮姐姐的手筋當真已完全崩斷了?我知道一位神醫,他……”


    榮昭燕卻淡笑道:“即便是神醫也隻能治病救人,不能把一個殘疾變得健全。你不必為我費心著想了。”


    曲瑤發淒厲道:“榮姐姐原本的手筋隻是斷了一半,若是找人調養,未必不能好全,可如今卻……”


    榮昭燕卻一臉正色道:“他手中有你,我手中有箭,你難道要我見死不救?”


    她頓了一頓,忽地秀眉一揚,又像是一個小女孩一樣好奇地打量著曲瑤發,然後有些炫耀一樣地笑道:“你說我剛剛那一箭發得漂不漂亮?”


    曲瑤發心中痛惜,麵上卻強笑道:“漂亮,比趙燕臣的‘驚花箭’還漂亮。”


    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一箭。


    也是“潤花小箭”榮昭燕這輩子發出的最後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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