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葭去找解青衣的時候,他正靜靜地依在朱漆的欄上,仿佛隻有獨自一人的時候,這人才能卸下一身的倦意。


    王越葭歎了口氣,然後靜悄悄地朝著他走去。


    他心底藏著事兒,眼皮子底下的陰影便仿佛充塞了這碧天與青地。


    這一路走來,似是一步一個烙印,把這光滑如鏡的地板都塗上了黑泥。


    而等王越葭走近的時候,才看到了解青衣腰上的傷口。


    這傷口仿佛一道橫貫皮肉和衣角的彎弧,乍一看,仿佛一抹邪惡的笑臉,正對著王越葭露出譏誚之意。


    王越葭的嘴角也帶上了一抹譏誚的笑,仿佛是被這邪惡的笑給傳染了似的。


    他走到身邊之時,解青衣才慢悠悠地迴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


    他瞧著王越葭的樣子,仿佛與從前並無區別,可王越葭被他這麽毫不遮掩的一瞧,卻好似有些心虛一樣。


    可心虛歸心虛,他麵上仍是故作淡然道:“你的傷怎麽樣?”


    解青衣隻道:“傷不重,休息一會兒便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仍是目不轉睛地瞅著王越葭,仿佛他會忽然之間變成蝴蝶飛走一樣。


    王越葭卻斂眉道:“若是傷不重,何必躲在這裏休息?”


    說話之間,他便直接遞給了對方杜秀給的金瘡藥。


    解青衣也不扭捏,隻大方接過,然後淡淡一笑道:“因為我忽然覺得很累。”


    旁人一笑,麵上便是容光煥發,可他一笑,麵上卻沾染上了幾分倦色。


    王越葭道:“你覺得累,是因為背叛了程秋緒?”


    解青衣卻搖了搖頭,仿佛有些茫然道:“我覺得累,是因為我已經還清了債,接下來便不知該做什麽了。”


    他抬頭一看,眼見那紅彤彤的暮光燒在了雲上,隻覺得自己就像是那一朵燒得正旺的雲,不知要被這暖風吹往何處,更不知何時才能燃盡。


    王越葭歎道:“你的債是還清了,可是別人卻要算你的賬了。”


    解青衣忽然看向他道:“你來找我,不隻是為了給金瘡藥吧?”


    他這話一說完,王越葭的眼皮子便猛地跳了跳,像是有誰拿根長針在挑他的肉。


    下一瞬,他的目光沉了一沉,終是把來此的目的給吐了出來。


    “杜秀差我來問你,問你是否和朝廷上官的死有關。”


    王越葭說完這話,又怕解青衣聽得稀裏糊塗,便把剛剛的所見所聞和解青衣簡單地說了一下。


    而這英氣青年一聽到杜秀亮出真身,眉毛就朝上挑了一挑,好似與王越葭一樣的錯愕。


    可錯愕之餘,他的眼裏也燃著一種奇異的笑意。


    “我本以為他是個錦繡麵貌,豬狗心腸的軟蛋,卻不料是我看走眼了。”


    王越葭清冷一笑道:“看走眼的人又何止是你一個?”


    不光是解青衣,他們所有人都幾乎看走眼了。


    隻是有些人要為這看走眼而付出極為昂貴的代價,而有些人卻隻用背後感慨一下罷了。


    而解青衣接下來便道:“我殺的人裏麵,並沒有有官職在身的人。”


    王越葭心底微微一放,目光卻並未柔和幾分。


    因為話說到這裏,他還是得問出另外一個問題。


    “那你替他殺的究竟是些什麽人?”


    解青衣隻揚了揚臉,道:“該死的人。”


    他語調清淡如水,仿佛說的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事兒。


    王越葭奇道:“程秋緒難道那麽好心,專讓你去殺一些江湖敗類?”


    解青衣卻道:“這些江湖敗類有些是程秋緒的仇家,還有些是別人想讓他殺的。不過程秋緒也曾派過我去殺一個不該死的人,但我覺得不妥,便下不去手,為此還險些誤了他的大事。那次之後,他便隻派我去殺該死的人了。”


    王越葭道:“而那些不該死的人,都是由尹不爭和安小湄殺的?”


    解青衣麵色一沉道:“多半是的。”


    他的話說到這裏,王越葭才算是把整顆心都放了下來。


    他這一放,整個人都仿佛變了個模樣。


    他在演武場上的那種淩厲傲慢、不可一世的氣息,似乎又重新迴到了這張麵上。


    隻要解青衣的手上沒有染上無辜人的血,王越葭自然有充足的理由站出來。


    他不必縮手縮腳地後退,更沒有借口去畏懼杜秀身後的紫金司。


    他是無懼無畏了,解青衣也看得眼前一亮。


    他這麽一看,目光便好像被王越葭的這張麵孔給勾住了一樣,半天都拿不下來。


    王越葭隻道:“這一年來,你倒是辛苦了。”


    誰知解青衣卻一本正經道:“不辛苦。”


    王越葭卻皺眉道:“你扮成老駝子的時候,我可是半點好臉色都沒給。”


    他何止是半點好臉色都沒給,他簡直是把這老駝子當牛馬一樣地使喚。


    解青衣卻一臉認真道:“不礙事。”


    王越葭苦笑道:“怎麽會不礙事?”


    若是換了他被人這麽使喚,即便那人對他有恩,他也會忍不住想暴揍那人一頓。可是解青衣卻好像是一個極其堅忍的人,堅忍得讓他想到了大山上的磐石,孤峰上的鬆柏。


    解青衣卻忽然笑了笑,道:“沒關係,你使喚人的樣子很好看。”


    他長得並不如何俊美,不過比旁人更加英氣而挺拔,可他這麽淺淺一笑,卻仿佛燭光在暗夜裏輕輕一晃,晃得人心也亂了起來。


    而王越葭聽了這話,刀槍不入的一張老臉登時紅得似是被日光灼燒的赤雲。


    ————————


    天邊的一抹血色將盡,可這朱柳莊的血卻還沒流完。


    刀光和劍影依舊在交織糾纏,纏到了後來,就連虛與實、生與死的界限也模糊在了血和肉間。


    而直到晚間,東牆會等江湖人士與朱柳莊莊丁的廝殺才算是完全落下帷幕。


    即便是白少央也沒能料到這廝殺過後竟是如此慘烈。


    金粉雕琢處已是一地瘡痍,人流粘稠地也是屍山血海。


    一人斷肢的挨著屍,屍靠著另外一人的斷肢,遠遠望去,早就分不清那是人還是一攤爛肉。


    陸羨之從屍山堆裏緩緩走過的時候,耳邊似是迴響著亡者在廝殺前發出的一聲淒厲的詛咒。


    他抬眼四望,茫茫而顧,隻見亭台樓閣已成焦土廢墟。


    而透過這片本該是朱欄玉砌的碎瓦黑木,他仿佛聽到了生者在烈火灼燒之下發出的扭曲悲鳴。


    白少央卻有些不敢看向陸羨之。


    因為他發現死的人除了前來攻莊的江湖人和全副武裝的莊丁之外,還有一些是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


    他已經盡力挪走程秋緒的男寵妾侍,把他們趕去幾乎與外界隔絕的靜心苑,而這批人走的時候,應該也帶走了一大堆仆役。


    可即便如此,還是剩下了十幾個老弱婦孺守著東西六館。


    這些人裏有洗衣的婆子,還有看門的老漢,更有弄花的小童,他們或許是被殺紅了眼的人誤殺的,也或許是被困在大火裏被煙活活嗆死、燒死的。


    持武械鬥的莊丁自是該死,可他們卻都是無辜的。


    白少央不去看陸羨之,陸羨之卻瞅了瞅白少央。


    他這一瞅,麵上便如蒙了一層血光似的,看著叫人有些害怕。


    他緩緩道:“火攻的法子,是不是你想出來的?”


    白少央被他這麽一問,隻覺得像是有什麽人在胸口打了一記似的,說不出的悶鈍窒息感。


    他垂下眼,淡淡道:“是我去見東牆會的人時,和他們一同商定的。”


    陸羨之又看了看一旁的郭暖律,道:“火是曾吟山放的?”


    郭暖律點了點頭,卻並不言語。


    陸羨之一轉身,麵色淒厲地看向白少央道:“這就是你跟我說過的,為了救更多無辜的人,必須要先犧牲一部分無辜的人?”


    白少央隻覺得他這一記眼刀仿佛戳在了自己的臉上,戳得皮膚火辣辣地疼。


    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解釋道:“程秋緒雖然派了一半的精銳在埋伏我們,卻還有一半精銳和五百莊丁守在東西六館,而前來的江湖好手卻隻有兩百人。若不想法子調虎離山,引他們去救火,這些人根本就闖不進來。”


    他們若是闖不進來,今晚誰勝誰負還猶未可知。


    陸羨之卻目光沉痛道:“可我們本是來救人的,這些人卻因為我們而死。”


    他轉頭看著一具幼小的焦屍,一顆心幾乎都要被剜成了一千片、一萬片。


    白少央眸光一沉道:“這兩方械鬥要想不連累無辜,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即便他們沒有死在大火裏,也還是會被誤殺。”


    他說的話雖有道理,卻是字字句句直戳心肺,讓人冷到了骨子裏。


    所以陸羨之看向白少央的時候,一雙眸子仿佛比月色還要清冷。


    “若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還會這麽做?”


    白少央斬釘截鐵道:“我會。”


    陸羨之冷笑道:“這倒像是你會說的話。”


    白少央卻麵冷如鐵道:“這些江湖門派在雲州經營已久,就連細作也安插了好長一段時日,可見他們對朱柳莊是勢在必得。即便我今日不與他們合作,過幾年他們還是會攻進來。隻是這幾年內,不知還會有多少良家男女被擄劫至此,任人淫辱。那時又沒有我在這裏轉移人手,吸引精銳,隻會死更多無辜的人。”


    陸羨之隻淡淡道:“你總有你的道理,我說不過你。”


    他話一說完,便轉身要走進淒寒夜色之中。


    白少央在他身後叫道:“你要去哪兒?”


    陸羨之也不答話,竟徑直走開了。


    郭暖律在旁看不下去,一拔腳便跟了上去,可他剛走幾步,卻忽地迴頭看向白少央道:


    “火是曾吟山那老王八放的,不怪你。”


    白少央卻搖頭道:“火是他放的,但計劃卻是我同意的。小陸也是因為信任我才跟著進了朱柳莊,可我寧願和你透露這計劃,也不肯和他說道,他氣我也是應該的。”


    郭暖律卻目光犀利道:“他不是氣你隱瞞他,也不是氣你的計劃不夠完美。”


    白少央愕然道:“那他生的是什麽氣?”


    郭暖律一字一句道:“他氣成這樣,或許正是因為他知道你是對的。”


    白少央聽得一愣,半天都說不出個字來。


    可他還想再問時,郭暖律的人卻已經追著陸羨之而去了。


    他走之後,白少央便隻能獨自一人看著這片廢墟碎瓦,不知該做些什麽了。


    可是他到底還是能做點事兒的。


    那就是跑到那些無辜人的屍體旁邊,把這些人都統統拖到一塊兒幹淨的地方。


    他拖完之後,再將他們的衣服擺弄齊整,用袖子擦淨他們臉上的血,念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經文。


    可他念完之後,便想著要去旁邊挖個坑了。


    而他剛要挖坑,卻發現有一人在他旁邊幽幽歎了口氣。


    這一聲歎息綿長幽遠,仿佛是近在眼前,卻又似是從天邊而來。


    白少央卻不理他,隻一個勁地低頭挖著坑,挖得自己灰頭土臉也不肯迴頭。


    他拿了塊破磚在挖,挖得很用心,也極用力,仿佛在和誰賭氣一般。


    葉深淺隻好走了出來,在他麵前蹲下來道:“你是準備挖坑給自己跳麽?”


    白少央卻冷冷道:“你盯了我這麽久,總算是看到我的笑話了。”


    葉深淺卻麵色一沉道:“這不是你的笑話。”


    白少央冷笑道:“不是我的笑話又是誰的?”


    葉深淺淡淡道:“誰也不是全知全能,總有力所不能及之處。隻有最自戀的人,才會把這世上所有的不幸都歸到自己頭上。”


    白少央一臉狐疑道:“你這是在安慰我?”


    他什麽時候竟要輪到葉深淺來開解了?


    葉深淺卻一臉正色道:“我不是在安慰你,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白少央冷笑道:“你若真想讓我好過點,就和我一起挖坑吧。”


    葉深淺衝他笑了一笑,然後竟然伸出雙手,徒手挖起土來。


    他這一插二拱,卻是翻得飛快,挖得比白少央還要高明許多。


    可白少央看著他挖起坑來,麵色卻好似更加沉重了。


    葉深淺忍不住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白少央道:“怎麽了?”


    他覺得現在的白少央好似與平時有些不太一樣。


    白少央忍不住歎道:“其實我最喜歡小陸的一處地方,就是他身上的那股孩子氣和天真勁。”


    因為那是他早就丟掉的東西,而陸羨之卻偏偏還保留著。


    葉深淺卻道:“這叫赤子之心。”


    白少央卻瞪了一眼葉深淺,好似怪他多嘴似的。


    葉深淺卻笑盈盈道:“其實我有時也挺羨慕他的。”


    白少央聽得低低一笑,眸光如水道:“可我越是和他相處,就越是想把他的赤子之心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給抹掉,而那本是我最喜歡他的地方。”


    他頓了一頓,凝眸看向葉深淺道:“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很可笑?”


    葉深淺看了看他有些彷徨和茫然的麵孔,忽地心中一陣空空落落,不知該如何迴答才好。


    他仿佛第一次意識到,不管這少年心機如何深沉,城府如何可怕,他其實都隻有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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