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別花早就發現了自己身懷有孕,可就是瞞得一絲不透。


    因為她太清楚一個孩子對於父母的牽絆能有多大,太清楚一個新生命對於奪人性命為業的刺客的影響能有多深。


    那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無所不至。


    韓綻的刀本是毫無破綻,倘若有了孩子。他的刀便會像是被一根無形無狀的線所牽著,而且這根線長得看不到盡頭,就好像想殺韓綻之人排成的隊一樣長。


    於是她喬裝打扮,易容變聲,成了個粗衣褐裙,平頭素麵的農家婦人,她瞞過了所有人的耳目,在幾個月後生下了一個男孩。


    連別花將男孩取名為白少央,因為她與韓綻初語於白川城的少央樓。


    這幾個月來她活得風平浪靜,如一潭死水一般,江湖上卻已翻起滔天巨浪。


    風烈堡的紀行雲,拂楊塢的三靈四秀,紅泥庵的薛昭兒等人連接被刺身亡,唯有“敲竹劍”付雨鴻還活著。


    付雨鴻不但活著,而且活過了接下來的一次刺殺。


    聽說韓綻前來行刺之時,發現他身邊埋伏了許多張朝宗身前的好友。


    這些人與付雨鴻毫無交情,隻為殺他而來。


    但韓綻早有準備,提刀便上。


    他用一刀斬斷了“滄海一躍”曾必潮的左手,但也被對方用“怒海一發神功”中的一招“抽泉斷水”傷了右肩。


    他還用一刀挑斷了“花間客”莫漸疏的右腳腳筋,卻被對方反手一招“迷燕雲行”開了腰腹,傷得血流如泉。


    他最後用一刀刺中了“滴酒成箭”的顧雲瞰的胸膛,卻被對方口中的一道酒箭給刺中了右眼。


    韓綻斷了肩骨,破了腰腹,瞎了右眼,已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可他偏偏逃了,遁了,匿了,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前,朗朗乾坤之下。


    沒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但連別花卻堅信他還活著。


    她將韓綻之前留下的秘籍交給白少央,促他日日練武,教他讀書習字,看他長為一個正直善良的翩翩少年。


    可這孩子卻好像擁有一股天生的魔力,能夠吸取別人的精力而活。


    他越長越大,越長越俊,越長越強,連別花的身體卻越來越衰弱,身為習武練功之人,她卻老得比一般人還快上許多。


    白少央十六歲生辰那年,住他隔壁的老王進了峰高路險的投明山采藥,但一去便再無音訊,白少央便進山救人,這一去也是多日不迴,憂得連別花一病不起,短短時間內便消瘦得恍如一片金紙,老得像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嫗。


    白少央終於還是將老王救了迴來,可也隻趕得及見了他母親最後一麵。


    這短短數日之間他似乎也變了不少,不但變得沉默寡言,連眼神也變得蒼老無比,老得像是一個攀過無數高峰的過客,在臨終之前才迴到思念多年的家鄉。


    一個人的眼神若是老了,那他的身子就算再年輕,也算不得年輕人了。


    連別花自然也看出來了,可她卻無心去計較這些了。


    她連自己的時間都剩得不多了,又哪裏有時間去想這些事呢?


    她隻能用盡力氣,握住白少央的手,看著那雙熟悉而又令人陌生的眼睛,慢慢道:“你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父親……”


    白少央微笑道:“請母親放心。”


    他笑得依舊純良而溫厚,可麵上卻鬱鬱蒙蒙得像是落了一層灰,眼裏也沉沉濁濁的,好似連天上的星光都能被他眼底的冥黑所吞噬。


    連別花吐了口濁氣,輕輕地閉上了眼,眼看就要元氣耗盡而去,卻聽得她那一向正直無私,純良善心的兒子在她耳邊幽幽道:


    “我一定會找到韓綻,然後讓他下去陪您。”


    連別花幾乎是嚇得打了一個寒顫,可卻虛弱得沒有辦法再睜開眼睛了。


    而這句充滿陰毒怨恨的話,卻是她從自己至純至孝的兒子那裏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白少央以為他要等上很久,才能等到他想見的人。


    沒想到他才剛剛下葬了連別花,就有一位外鄉人尋到了他的家。


    齊山村素來群山環繞,白水縈鄉,村中人與外界來往不多,若要外出,也要挑匹好馬趕上七天七夜方能到達最近的城鎮。所以這位外鄉人的到來可謂是一石投海,激浪千層。


    在一眾村民的指指點點中,這個外鄉人來到了白少央的家前。


    此人腳穿一雙帶了點破洞的狗皮黃靴,腰間纏一抹紫巾係一皮袋,身上穿一襲短褐麻衣,頭發鬆鬆蓬蓬攬在身後,頭上又戴了一鬥笠,打扮得似是個踏過萬裏,走過千山的旅人。


    他是不是旅人白少央不清楚,但他清楚對方一定是武人。


    光從對方走路的姿勢步態,他就能看出對方是個練家子。


    白少央再看了一眼在,發現那人的麵頰緊繃而沉鬱,兩片薄唇如長劍般抿成凜冽一線,小峰似的鼻梁高挺而俊秀。


    若單看這三樣,這應該是個長得很令人賞心悅目的男人,至少已足夠讓他覺得賞心悅目。


    唯一令人可惜的是,他還未看到對方的那一雙眼睛,隻因鬥笠遮住了男人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全貌。


    而無論白少央從哪個角度看,那該死的鬥笠都隻能讓他看到對方眼睛以下的部位。


    白少央這便上前抱拳道:“敢問閣下是?”


    男人沒有迴答這個問題,隻指著他一身孝衣道:“你為誰戴孝?”


    白少央麵帶悲淒之色道:“家母新喪,我是為她戴孝。”


    男人渾身一震道:“你的母親是不是叫連雪素?”


    白少央點了點頭。


    連雪素是連別花的假名。


    可全天下知道這一點除了他以外,就隻有另外一個人。


    而這人便是韓綻。


    除了韓綻,再無旁人關心連別花的死活。


    他將來要走的路還很長,而這條路的第一步就是找到韓綻。


    白少央本以為邁出這第一步要等上很長時間,沒想到如今便等到了。


    他覺得自己等到了,是因為麵前的男人忽然在白少央麵前摘下了鬥笠,露出了那雙眼睛。


    這是一雙他經常在夢裏夢見的眼睛,也是一雙他活在前世時最後一次看到的眼睛。


    這眼睛仍是熟悉的三角形,瞳孔略小,眼白偏大,仍像是焦肉上的一點生纖,潑墨裏的一點白隙。


    可它們的顏色卻與白少央記憶中的有些不同,因為他的一隻眼有著鴉羽一般的黑沉,另一隻眼卻淺了些,帶了點碳燼的灰,暮色的沉。


    仇人可能就在眼前,他麵上卻仿佛死水平潭一般毫無波瀾,如無怒亦無怨,似無喜亦無懼。


    這似乎也不是一個年少喪母,前途未明的少年該有的反應。


    韓綻細細打量著他,好像他整個人都是瓷做的,冰鑄的,下一刻就會在自己麵前消失了似的。


    他躊躇了半天,終究還是開口道:“孩子,你可否帶我去看看你的母親的墓?”


    白少央道:“您認識我的母親?”


    韓綻點了點頭,目光沉痛而悲哀。


    他半生劫難,多年孤苦,早已成了個鐵鑄鋼造的漢子。


    但哪怕是銅頭鐵臂的人,心也是血肉做的,戳到傷處一樣要痛苦難當。


    而這痛苦在他看到連別花的墓地時,就變得再也難以抑製了。


    白少央非常識時務地轉過了頭,避開了他那張淚水肆虐的滄桑麵孔。


    一個男人若肯為自己的女人哭泣,那他至少還有點心。


    可這個有心人既然還活著,為何等了這麽久才來找他心愛的女人?


    他既然知道連別花的假名,那要找她也肯定不會太困難。


    然而在韓綻即將轉過頭來時,白少央麵上的悲切依舊清晰可見,看不出一點轉變的痕跡。


    其實他還是有些真心悲傷的,可惜這偽君子的心太冷,腸太硬,所以悲傷僅僅在連別花死後持續了幾天,在這之後的所有悲痛就都是演的了。


    不過演戲本就是他最擅長做的事。


    一個人若把演戲當做唿吸一樣的本能,那他想不擅長都很困難。


    可惜韓綻卻並未著意去欣賞這虛偽的悲哀。


    這個男人仿佛已沉溺在望不到盡頭的悲痛之中,隻顧著抬頭望天,迎風流淚。


    過了好一會兒後,韓綻忽然仰天歎道:“是我來得晚了,沒能見上她最後一麵。”


    說完這句話後,他才看向白少央道,“你可知自己的父親是誰?”


    這件事白少央在出生之前就已知道了。


    可惜他即便實話實說,也會被當成個瘋子。


    故此白少央隻淡淡道:“母親生前說父親去找仇人報仇,隻怕是被害死了。”


    然而連別花從未說過這話,這個可憐的女人隻來得及告訴白少央他父親的名字便走了。


    實話有時就等於瘋話,可瘋話並不往往都是實話。


    可惜世人並不喜歡那些瘋話一樣的實話,卻喜歡說實話一樣的假話。


    韓綻似乎在瞬間就明白了白少央是誰的兒子。


    他原本還有些不敢確定,因為連別花與他分別之時並未說懷孕之事,所以這孩子也有可能是別人的。


    可對方這話一出,他心中就已大石落定。


    而就這一瞬,一絲狂喜如電光般一竄而上,緊緊地抓住了這個孤獨的靈魂。


    這少年竟是他的兒子!


    他漂泊一世,伶仃半生,竟有了自己的血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嗯那就每天蘇遍全江湖[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緋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緋瑟並收藏嗯那就每天蘇遍全江湖[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