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平昨夜睡得很好,醒時覺得神清氣爽。簡單地洗漱罷,喬大叔仍在酣睡,粗重的鼻息傳得老遠。


    他走到牆角,摸出那根許久不用的短矛,仔細擦拭了會矛尖,又穿上鞣皮靴、綁好長腿套,末了戴上灰鼠皮鬥篷,這才走出觀門。


    雪早已停了,東方的天際露出一抹魚肚白,應該是個晴天。井欄邊那幾株紅梅已舒展蓓蕾、淩霜傲雪地開著,陸安平輕嗅了口,滿意地走下山坡,順著驛道往城中走。


    天色尚早,道旁的村舍很是安靜,偶爾幾聲雞鳴傳來;近處的黃楊樹上冰掛如錐,晨曦中閃著略微炫目的晶瑩光澤。


    陸安平走到昨日見那乞丐所處的山坡上,果然人影已經不見。


    “不知道那少女會不會如約前來……”陸安平心裏有些疑慮,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腳底下鞣皮靴沙沙作響,陸安平快走到東門時,便遠遠地看到昨日那少女正站在一棵枯槐下,身旁還有一個男子,似乎等了許久。


    “今日這身行頭,倒像是個山中獵戶了!”


    沒等他走近,少女清寒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來。


    她仍穿著昨日那件白色狐裘大衣,發髻插著紫釵,那柄劍則背在身上,露出一截微微顫動的劍柄。


    陸安平走上前,杵著短矛,笑道:“山裏積雪深厚,總得做好準備。”


    “我叫餘霜。”少女瞥了眼那根短矛,幹脆地道。


    “秦衝,丹陽人士!”


    身旁男子身披黑色大氅,頭戴金冠,微胖的臉上泛出一絲笑意,略頷首道。


    “陸安平,曆山人士……”陸安平正色道,他認出黑衣男子正是昨天客棧中的那位。


    丹陽郡是江南道十九郡之一,以新豐美酒知名,他曾聽城中的鏢客們提起。


    隻是丹陽與曆山相隔數千裏,光是大的江河,便有長江、淮水、黃河三道,不知這兩位為何千裏迢迢來到這兒?


    “餘姑娘昨日走得倒突然。”陸安平淺笑了聲,而後一臉誠摯地望著兩人,“曆山很大,不知道兩位要去哪?”


    一縷新生的陽光將餘霜映得嬌俏,她扭頭看了眼秦衝,停頓了下,道:“時間還早,你帶我們在山裏隨意轉轉吧!”


    “隨意轉轉……”陸安平一臉疑惑,不知道這兩人在打什麽主意。


    一身黑衣的秦衝叉著手,笑道:“平日怎麽進山,這次便怎麽走。”


    “好!”陸安平點點頭,提起地上短矛,往曆山走去。


    ……


    ……


    他們沿著東門外的小道進山,那是陸安平最為熟悉的山道,雖然崎嶇,卻是條捷徑,而且有開闊的視野。


    漫山銀裝素裹,日光下顯得格外清冽,不時有雪伯勞的鳴叫聲從山林深處傳來,更添幾分幽寒氣氛。


    陸安平走在最前,一邊留意著周圍環境,一邊耐心向兩人指引道路。


    曆山是符離郡中的名山,雖然遠不如秦嶺、太始山那般遼闊宏大,在河南道也是有數名山。山勢綿亙起伏,占據了方圓百餘裏範圍,東北一帶更是跨越郡界,延伸至東萊、靈昌兩郡。


    餘霜緊繃著臉,似乎對陸安平的指引不感興趣,隻偶爾應付幾聲,背上長劍輕輕晃動著。


    倒是秦衝很有興致,時常駐足觀望,隨意點評幾句,似乎對地勢、風水很有研究。


    隨著日頭漸升,三人也越走越高;等到山腰的開闊地帶,餘霜及秦衝兩人腳步越發快了,將陸安平甩在身後,他不得不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


    餘霜腳步輕快,走在林中連一絲雪泥都沒濺起,靈動得像山中的白狐,看來昨日追他時還有所保留。


    秦衝則是大步向前,一步邁出便是很遠,叢生的灌木、樹枝、凸起的石頭自然地跨過,落地時偏偏很輕,看得陸安平一陣驚異。


    等走到一處巨大的斷木樁前,陸安平額頭大汗淋漓,腳底沒了氣力。不到兩個時辰功夫,所走的路幾乎是平時三倍不止。


    ”不知道進山找什麽......“


    望著前方仍沒有露出半分疲態的兩人,陸安平喘了口粗氣,心裏歎道:“這銀子也太難掙了!”


    餘霜終於注意到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停下腳步,轉過身,笑道:“我們先歇息下!”


    秦衝則走上身前,從袖中摸出一包油紙包裹的蔥油餅,遞了過來:“給你,隻是有些涼了……”


    陸安平正饑腸轆轆,忙道了聲謝,伸手接下。


    秦衝饒有興致地盯著他一會,忽然開口道:“昨日你那符籙?”


    陸安平將口中蔥油餅咽下,才不忙答道:“符離郡正一觀外的野道士隨手給的……”


    秦衝笑了笑,繼續問道:“一開始用的那幾張黃符,是自己畫的吧?”


    “嗯......”陸安平淺淡地答了句。


    “可惜了……”秦衝歎了聲,轉身向餘霜走去。


    陸安平有些不解,但又不好多問,隻得看著秦衝走開,心裏琢磨著兩人的身份以及目的。


    ”身形輕快,有如鬼魅,看樣子還懂得符籙......“


    “應該是有修行的,像是正一觀裏的高道那般……”


    據說正一道士能召鬼神、驅邪崇、馭飛劍、得長生,陸安平曾在符離郡城圍觀過正一道人撒豆成兵的法術,饒是他有過幾次辟邪驅鬼的經曆,也是歎為觀止。


    因此他不由得將這兩位青年男女與正一派有修行的道士相比。


    ”如果是這般人物,來曆山找些什麽?“陸安平既吃驚,又感到十分疑惑。


    兩人低聲交談著,不時環顧四周,秦衝更是卷起大袖,比劃著方位。


    約摸過了一炷香時間,餘霜走過來,淺笑道:“往東,翻過那座山峰,該怎麽走?”


    她指向的,便是被樵夫稱為石屏山的山峰。雖然山勢不高,卻整齊如牆壁,仿佛經刀削斧砍一般,裸露的岩縫中生著幾叢矮鬆。


    過了石屏峰,便是青石峪。那裏是處山穀,四周群峰圍繞,有幾條羊腸小道通入。陸安平曾偶然進去過兩次,裏麵隻有青石、荒草、以及稀疏的鬆柏。


    “那裏麽......”正午的太陽暖暖地照著,陸安平丟下油紙,迴答道:


    “有現成的路......”


    ……


    ……


    餘霜與秦衝放緩腳步,跟著手執短矛、不時撥開前方灌木的陸安平。


    這是條林間小徑,周圍盡是密集的醜柏、黃楊及山毛櫸,連樵夫們也很少來;厚重的落葉被積雪覆蓋,踩上去很覺鬆軟。


    盡管身後跟著兩位“高人”,陸安平仍不敢放鬆警覺,畢竟冬日山林中,時常有野獸出沒,稍不注意,便可能遇到危險。


    艱難地走了半個時辰,林木愈發稀少,視野漸漸開闊起來。


    前方出現一道幹涸的溪澗,上麵覆滿積雪,幾塊裸露的青石立在溪畔。


    “離石屏山很近了,”陸安平指了指前麵,喘息道,“再休息會吧!”


    “此處靈氣果然更加濃鬱……看來離得不遠了!”


    餘霜麵露喜色,與秦衝對視了一眼,兩人齊齊點頭。


    陸安平手提短矛,緩緩走到巨石前,猶豫了好一會,還是轉過身,小心地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道門修行人......“餘霜看著少年透著疑惑的麵孔,反問道:


    ”你呢?真的和正一觀沒有關係?“


    ”沒有!“陸安平搖搖頭,似乎又想起什麽,問道:


    “那你們有度牒嗎?”


    “度牒.....”餘霜一時沒反應過來,倒是身旁的秦衝輕擺大氅,笑道:


    “度牒是世俗僧道的憑證,我們不在此列。”


    他停頓了下,頭頂金冠閃耀,昂首道:”我們在......方外!“


    ”方外.......“陸安平聽得心動神搖,不由得有些癡了。


    正出神間,雪地中躥出一隻灰兔,似乎受到驚嚇,從他身前閃過。


    “小心!”秦衝麵色微動,大喊道。


    耳畔隱約傳來一陣嘶嘶聲,由遠及近,陸安平心生警覺,拔起短矛,本能地跳出丈許遠。


    迴往剛才所在位置,竟鑽出一條怪蛇來。


    那蛇長約尺許,拇指般粗細,赤紅的蛇身盤曲著,仿佛腹內有火;頂上生了顆米粒大小的凸起,細長的信子吞吐不定。


    陸安平大為驚愕,如今大雪封山,正是蛇蟲休眠時節,哪裏來的小蛇?況且他入山五年,還未見過如此怪異的蛇類。


    陸安平屏住唿吸,雙腳緊扣地麵,身子微曲著,如一張彎弓;手中的短矛輕輕握緊,悄悄地將銀色矛尖對準怪蛇。


    秦衝一步邁出,輕飄飄落在陸安平身旁,黑色大袖鼓動著,似乎也有些忌憚。


    “這是獨角火蛇!”餘霜悄無聲息地靠上來,小聲說道:


    “不過看體形,最多幾十年修行,還未成氣候!”


    陸安平不敢放鬆,依舊屏息凝神,緊緊握住短矛。


    萬一獨角火蛇撲上來,他不確定這兩位道門修行人能否護他周全?


    所幸那獨角火蛇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輕嘶著,在三尺許範圍內逡巡;蛇身所過之處,積雪漸漸消融,形成一道道混亂的淺痕。


    餘霜眉頭緊皺,盯了半晌,厲聲道:


    “這獨角火蛇來得突兀,卻不是衝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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