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裏的積雪漸漸消融,開始冒出滋滋熱氣。


    陸安平撥弄了下火爐裏的幹柴,好讓火燒得更旺些,然後抬起頭,看著從神像背後躥出、似乎永遠都睡不醒的邋遢大叔。


    他仍穿著那件滿是油汙的破羊皮襖,左腿半跛著,蹣跚著走來,燈光下顯得有些憔悴。


    蒼灰色的頭發好多天沒打理,像是散亂的蓬草,遮住左側瞽目,隻露出泛白的右眼不時眨動著。


    陸安平早已習慣大叔這幅無精打采的模樣,看著爐內不時濺出的火星,若有所思道:“今天城裏來了幾個少見的人。”


    他略停頓了下,繼續說道:“唔……不是尋常的江湖中人!”


    大叔含混地嘟囔了聲,隨手扯過竹椅,在火爐旁坐下,眼角耷拉著,仿佛沒有聽見。


    陸安平抬起頭,看著大叔臉上那副對一切事物無動於衷的頹廢神態,笑了笑,自言自語道:


    “一對衣著華貴的青年男女,還有一個…倔強的疤臉乞丐。”


    “那女子踏雪無痕,還說什麽最愛尋佛訪道,想來咱這破觀看看,不過一轉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有那乞丐,天寒地凍的,在雪地裏唿唿大睡;渾身怪味,腰間掛著個灰色皮囊,一臉兇相的……”


    大叔渾濁的右眼眨動了下,看著瓦罐上冒出的熱氣,不知在想什麽?


    “對了…”陸安平掏出那十兩銀子,麵帶興奮道,“那女子要我明日一早帶她進山,會再給二十兩……不,把後來許諾的十兩銀子也算上,畢竟是她失約……可惜忘記問她的名字。”


    他臉上閃過一絲憂慮,繼續說道:


    “雖然不知道她進山做什麽,可這筆錢總是要掙的。“


    “如今年光不太好,有了這錢,明年開春請個泥瓦匠修補下屋簷,還有那木門…畢竟也住了這麽多年......”


    “開春時再去趟符離郡城,買些書,還有符紙、朱砂……你給的幾道符也用完了,還要再備些……”


    喬大叔嘴角抽動了下,喉頭咕噥著,終於發出了道幹燥而沙啞的聲音:“山上危險,記得把那根短矛帶上!”


    “我曉得,以前不也在大雪封山時去過,前年還獵過一頭野豬呢!”陸安平正說著,瓦罐裏的雪水開始沸騰。


    於是他站起身,從案台上拿過白天切好的羊肉,倒入瓦罐中;又切了些白蘿卜、豆腐放進去,最後撒了把胡椒粉。


    手中的木勺攪動著,陸安平輕嗅了口,繼續說道:“今年的雪可真是大,還好入冬前聽你的,多備了些柴,不然怕是難熬!”


    喬大叔沒有說話,拿起地上的黃皮葫蘆,揭開蓋子,仰起頭,咕嚕嚕喝了幾口冷酒。


    “等下,酒還沒熱呢!”陸安平苦笑道。


    瓦罐上的肉湯散著濃鬱香味,蒸騰的熱氣中,陸安平不禁想起自己初次見到大叔的場景。


    ……


    ……


    那是九年前的冬天,他孤身一人流落到曆山,饑寒交迫,幾乎死在驛道邊的水溝裏;喬大叔湊巧路過,把他背迴尋真觀中,這才將他救下。


    那時大叔便已是跛著腳、瞎了左眼、一身邋遢的樣子。他個性孤僻,幾乎不與其他人來往,隻是偶爾進山打獵,但拿獵物換些油鹽酒肉的事,也讓當時八歲的陸安平來做。


    等陸安平十二歲時,大叔遞給他一支短矛,索性連進山打獵都由他包辦,大叔則終日在神像後酣睡。


    再後來,喬大叔不知從哪弄了幾張符籙,說是正一觀道士用的,於是開始在十裏八鄉辟邪驅鬼,混口飯吃。


    不過出於某種原因,大叔一直沒有說他的名字,隻稱姓喬,過往的經曆一概不談。


    陸安平最開始以為大叔是正一觀的道士,但怎麽也沒找到敕發的度牒。


    後來他去了兩次符離郡的正一觀,看著那些高道身披黃帔、頭頂玄冠的風采,這猜想也越發淡了,哪有這樣懶惰邋遢、渾渾噩噩的正一道士呢?


    也許是個野道士,或者連道士也不是……至於那幾道符籙,一直沒有問出個來由……


    不過陸安平並未深究,也毫不在意;對他而言,大叔早已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瓦罐裏熱氣彌漫,肉香混雜著胡椒的辛香四處散溢,見火候差不多,陸安平將瓦罐挑下,又熟練地摸出兩雙筷子。


    “湯好了!”陸安平說著,從案台上取了兩個空碗,開始溫酒。


    沒有什麽比熱騰騰的羊肉湯更能撫慰寒夜的胃。


    兩人很有默契地吃著,時不時從爐上取下一碗溫酒,一飲而盡。


    那尊無名神像肅然佇立,仿佛靜靜望著下方。


    ……


    ……


    大叔吃完便鑽迴神像背後,躺在鬆軟幹燥的稻草上,不一會便鼾聲大作。


    陸安平笑著搖了搖頭,走到東邊靠牆的書桌前,將油燈點燃,開始今天的晚課。


    桌上的那卷書還未合上,黃澄澄的紙上寫滿朱字,正是白天在看的《五芽真文》。


    這還是上次跟著商隊到符離郡城,多方周轉,足足花了五兩銀子才買到的。


    上麵有五千真文,據說是刻畫符籙的基礎,正一觀那些還未入門的道童每日都要苦學。


    他本想借此摸索些符籙畫法,可惜參悟兩年,字形記得分毫不差,卻不識一字,所畫符籙幾乎毫無用處;即便照著喬大叔給的幾道符籙臨摹,也徒勞無功。


    他曾拿著《五芽真文》去問大叔,沒想到大叔搖搖頭,一個也不認得。這讓陸安平有些意外,不過也佐證了大叔並非正一觀受牒道士的猜測。


    陸安平隨意翻了翻,而後將《五芽真文》塞進毛竹拚接的書架上,又抽出一本白底線裝的經義來。


    透過南牆開辟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邊白茫茫一片,他忽然想到本朝有位大學士映雪讀書的事跡,不禁大為佩服。


    若是伯父還在,又要怪我讀書分心了!陸安平心中歎道,又很快收斂心神。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清朗的讀書聲並未影響到喬大叔的酣睡,陸安平對此早已習慣。


    他先將這卷經義通讀一遍,然後是第二遍,等第三遍結束,這卷經義已熟讀成誦,於是他開始揣摩其中義理。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這是說不憑空臆測、不武斷絕對、不固執拘泥、不自以為是。從起心動念到行事作為,都不可太過自我。


    至於“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這句,倒也未必正確,他略微皺起眉頭。


    據說三年前嶺南道上出現鳳凰,今年各地也有那麽多祥瑞上報,可這世道似乎變得更糟……起碼曆山城生意比往年差了許多。


    陸安平胡亂想著,估摸著快要到子夜,才戀戀不舍地將書卷放下。


    最近這幾天,越發冷了……他走到東南角的床榻前,摸著潮濕的被褥,歎道。


    然後他彎下腰,從床底摸出一方青布包裹的木盒,小心地將懷裏的十二兩銀子塞進去,猶豫片刻,又把那枚青色的生鏽銅錢放入,開始數錢。


    一兩、二兩、三兩……陸安平低聲念道,耳畔迴響著銀錢碰撞的清脆響聲,一共是二十七兩五錢一文。


    陸安平又重新數了遍,這才戀戀不舍地將木盒包好,放迴床底,然後熄燈,滿意地躺在榻上。


    被褥冰寒,沒有半分暖意,陸安平透過小窗,看到雪完全停下,緊緊地裹上被子,喃喃道:“希望今夜的寒症輕一些......”


    喬大叔的鼾聲仍在繼續,聲如響雷,卻極富韻律。熟悉的鼾聲中,陸安平的唿吸逐漸沉重,盡管身子仍如墜冰窖。


    那股倦意終於湧上來,他的眼皮跳動得愈發快了,恍惚中看到一片霞光,他發出了聲夢囈,沉沉睡去。


    觀外雪落無聲,一輪明月從雲層深處鑽出,映著尋真觀黑黝黝的簷頂;幾聲零星的寒鴉聲從山林深處傳來,反顯得更加靜謐。


    一股寒意從陸安平腹部升起,而後漸漸彌漫全身,他本能地哆嗦著,蜷縮緊身體。


    夢境深處,他仿佛又迴到九年前的冬天,那日正值大寒,他穿著件青布破襖,蹣跚著走在驛道上。


    道旁寂靜無人,幾隻烏鴉在黃楊樹枝上嘶叫。


    前方隱隱出現村舍,甚至可以看到幾縷炊煙,然而無盡的寒冷與饑餓俘獲了他,全由一股求生本能驅動,踉踉蹌蹌地,終於倒在陰溝裏。


    “難道要死在這兒……”


    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意識也漸漸消散。恍惚中,眼前閃過母親桃花樹下的身影、渭水邊伯父孑然獨立,還有他未曾見過的父親……


    終於,一個灰色的高大身形走過來,將他背起。


    與此同時,尋真觀的床榻上,陸安平眉心祖竅深處,佛家稱為識海的地方,一輪巨大的紅日噴薄而出,散發著無盡熱力,宛如巨大的火爐,將天地間的寒意驅散……


    月至中天,灑下皎潔的光芒;綿亙百餘裏的巍峨曆山沐浴在柔和月色中,仿佛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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