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七十(起上章困敦十一月,盡玄黓攝提格四月,凡一年有奇)


    僖宗惠聖恭定孝皇帝中之上


    廣明元年庚子,公元八八零年十一月,河中都虞候王重榮作亂,剽掠坊市俱空。


    宿州刺史劉漢宏怨朝廷賞薄。甲寅,以漢宏為浙東觀察使。


    詔河東節度使鄭從讜以本道兵授諸葛爽及代州刺史朱玫,使南討黃巢。乙卯,以代北都統李琢為河陽節度使。


    初,黃巢將渡淮,豆盧瑑請以天平節鉞授巢,俟其到鎮討之,盧攜曰:“盜賊無厭,雖與之節,不能止其剽掠,不若急發諸道兵扼泗州,汴州節度使為都統,賊既前不能入關,必還掠淮、浙,偷生海渚耳。”從之。既而淮北相繼告急,攜稱疾不出,京師大恐。庚申,東都奏黃巢入汝州境。


    辛酉,以王重榮權知河中留後,以河中節度使同平章事李都為太子少傅。


    汝鄭把截製置都指揮使齊克讓奏黃巢自稱天補大將軍,轉牒諸軍雲,“各宜守壘,勿犯吾鋒!吾將入東都,即至京邑,自欲問罪,無預眾人。”上召宰相議之。豆盧瑑、崔沆請發關內諸鎮及兩神策軍守潼關。壬戌,日南至,上開延英,對宰要泣下。觀軍容使田令孜奏:“請選左右神策軍弓弩手守潼關,臣自為都指揮製置把截使。”上曰:“侍衛將士,不習征戰,恐未足用。”令孜曰:“昔安祿山構逆,玄宗幸蜀以避之。”崔沆曰:“祿山眾才五萬,比之黃巢,不足言矣。”豆盧瑑曰:“哥舒翰以十五萬眾不能守潼關,今黃巢眾六十萬,而潼關又無哥舒之兵。若令孜為社稷計,三川帥臣皆令孜腹心,比於玄宗則有備矣。”上不懌,謂令孜曰:“卿且為朕發兵守潼關。”是日,上幸左神策軍,親閱將士。令孜薦左軍馬軍將軍張承範、右軍步軍將軍王師會、左軍兵馬使趙珂。上召見三人,以承範為兵馬先鋒使兼把截潼關製置使,師會為製置關塞糧料使,珂為句當寨柵使,令孜為左右神策軍內外八鎮及諸道兵馬都指揮製置招討等使,飛龍使楊複恭為副使。癸亥,齊克讓奏:“黃巢已入東都境,臣收軍退保潼關,於關外置寨。將士屢經戰鬥,久乏資儲,州縣殘破,人煙殆絕,東西南北不見王人,凍餒交逼,兵械□弊,各思鄉閭,恐一旦潰去,乞早遣資糧及援軍。”上命選兩神策弩手得二千八百人,令張承範等將以赴之。


    丁卯,黃巢陷東都,留守劉允章帥百官迎謁。巢入城,勞問而已,閭裏晏然。允章,乃之曾孫也。田令孜奏募坊市人數千以補兩軍。


    辛未,陝州奏東都已陷。壬申,以田令孜為汝、洛、晉、絳、同、華都統,將左、右軍東討。是日,賊陷虢州。


    以神策將羅元杲為河陽節度使。


    以周岌為忠武節度使。初,薛能遣牙將上蔡秦宗權調發至蔡州,聞許州亂,托雲赴難,選募蔡兵,遂逐刺史,據其城。及周岌為節度使,即以宗權為蔡州刺史。


    乙亥,張承範等將神策弩手發京師。神策軍士皆長安富家子,賂宦官竄名軍籍,厚得稟賜,但華衣怒馬,憑勢使氣,未嚐更戰陳。聞當出征,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貧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是日,上禦章信門樓臨遣之。承範進言:“聞黃巢擁數十萬之眾,鼓行而西,齊克讓以饑卒萬人依托關外,複遣臣以二千餘人屯於關上,又未聞為饋餉之計,以此拒賊,臣竊寒心。願陛下趣諸道精兵早為繼援。”上曰:“卿輩第行,兵尋至矣!”丁醜,承範等至華州。會刺史裴虔餘徙宣歙觀察使,軍民皆逃入華山,城中索然,州庫唯塵埃鼠跡,賴倉中猶有米千餘斛,軍士裹三日糧而行。


    十二月,庚辰朔,承範等至潼關,搜菁中,得村民百許,使運石汲水,為守禦之備。與齊克讓軍皆絕糧,士卒莫有鬥誌。是日,黃巢前鋒軍抵關下,白旗滿野,不見其際。克讓與戰,賊小卻,俄而巢至,舉軍大唿,聲振河、華。克讓力戰,自午至酉始解,士卒饑甚,遂喧噪,燒營而潰,克讓走入關。關左有穀,平日禁人往來,以榷征稅,謂之“禁坑”。賊至倉猝,官軍忘守之,潰兵自穀而入,穀中灌木壽藤茂密如織,一夕踐為坦塗。承範盡散其輜囊以給士卒,遣使上表告急,稱:“臣離京六日,甲卒未增一人,饋餉未聞影響。到關之日,巨寇已來,以二千餘人拒六十萬眾,外軍饑潰,蹋開禁坑。臣之失守,鼎鑊甘心。朝廷謀臣,愧顏何寄!或聞陛下已議西巡,苟鑾輿一動,則上下土崩。臣敢以猶生之軀奮冒死之語,願與近密及宰臣熟議,未可輕動,急征兵以救關防,則高祖、太宗之業庶幾猶可扶持,使黃巢繼安祿山之亡,微臣勝哥舒翰之死!”


    辛巳,賊急攻潼關,承範悉力拒之,自寅及申,關上矢盡,投石以擊之。關外有天塹,賊驅民千餘人入其中,掘土填之,須臾,即平,引兵而度。夜,縱火焚關樓俱盡。承範分兵八百人,使王師會守禁坑,比至,賊已入矣。壬午旦,賊夾攻潼關,關上兵皆潰,師會自殺,承範變服,帥餘眾脫走。至野狐泉,遇奉天援兵二千繼至,承範曰:“汝來晚矣!”博野、鳳翔軍還至渭橋,見所募新軍衣裘溫鮮,怒曰:“此輩何功而然,我曹反凍餒!”遂掠之,更為賊鄉導,以趣長安。賊之攻潼關也,朝廷以前京兆尹蕭廩為東道轉運糧料使。廩稱疾,請休官,貶賀州司戶。黃巢入華州,留其將喬鈐守之。河中留後王重榮請降於賊。癸未,製以巢為天平節度使。


    甲申,以翰林學士承旨、尚書左丞王徽為戶部侍郎,翰林學士、戶部侍郎裴澈為工部侍郎,並同平章事。以盧攜為太子賓客、分司。田令孜聞黃巢已入關,恐天子責己,乃歸罪於攜而貶之,薦徽、澈為相。是夕,攜飲藥死,澈,休之從子也。百官退朝,聞亂兵入城,布路竄匿,田令孜帥神策兵五百奉帝自金光門出,惟福、穆、澤、壽四王及妃嬪數人從行,百官皆莫知之。上奔馳晝夜不息,從官多不能及。車駕既去,軍士及坊市民競入府庫盜金帛。


    晡時,黃巢前鋒將柴存入長安,金吾大將軍張直方帥文武數十人迎巢於霸上。巢乘金裝肩輿,其徒皆被發,約以紅繒,衣錦繡,執兵以從,甲騎如流,輜重塞塗,千裏絡繹不絕。民夾道聚觀,尚讓曆諭之曰:“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毋恐。”巢館於田令孜第,其徒為盜久,不勝富,見貧者,往往施與之。居數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


    上趣駱穀,鳳翔節度使鄭畋謁上於道次,請車駕留鳳翔。上曰:“朕不欲密邇巨寇,且幸興元,征兵以圖收複。卿東抜賊鋒,西撫諸蕃,糾合鄰道,勉建大勳。”畋曰:“道路梗澀,奏報難通,請得便宜從事。”許之,戊子,上至婿水,詔牛勖、楊師立、陳敬瑄,諭以京城不守,且幸興元,若賊勢猶盛,將幸成都,宣豫為備擬。


    庚寅,黃巢殺唐宗室在長安者無遺類。辛卯,巢始入宮。壬辰,巢即皇帝位於含元殿,畫皂繒為袞衣,擊戰鼓數百以代金石之樂。登丹鳳樓,下赦書。國號大齊,改元金統。謂廣明之號,去唐下體而著黃家日月,以為己符瑞。唐官三品以上悉停任,四品以下位如故。以妻曹氏為皇後。以尚讓為太尉兼中書令,趙璋兼侍中,崔璯、楊希古並同平章事,孟楷、蓋洪為左右仆射、知左右軍事,費傳古為樞密使。以太常博士皮日休為翰林學士。璯,邠之子也,時罷浙東觀察使,在長安,巢得而相之。


    諸葛爽以工北行營兵頓櫟陽,黃巢將碭山朱溫屯東渭橋,巢使溫誘說之,爽遂降於巢。溫少孤貧,與兄昱、存隨母王氏依蕭縣劉崇家,崇數笞辱之,崇母獨憐之,戒家人曰:“朱三非常人也,汝曹善遇之。”巢以諸葛爽為河陽節度使,爽赴鎮,羅元杲發兵拒之,士卒皆棄甲迎爽,元杲逃奔行在。


    鄭畋還鳳翔,召將佐議拒賊,皆曰:“賊勢方熾,且宜從容以俟兵集,乃圖收複。”畋曰:“諸君勸畋臣賊乎!”因悶絕仆地,甽傷其麵,自午到明旦,尚未能言。會巢使者以赦書至,監軍彭敬柔與將佐序立宣示,代畋草表署名以謝巢。監軍與巢使者宴,樂奏,將佐以下皆哭。使者怪之,幕客孫儲曰:“以相公風痹不能來,故悲耳。”民間聞者無不泣。畋聞之曰:“吾固知人心尚未厭唐,賊授首無日矣!”乃刺指血為表,遣所親間道詣行在,召將佐諭以逆順,皆聽命,複刺血與盟,然後完城塹,繕器械,訓士卒,密約鄰道合兵討賊,鄰道皆許諾發兵,會於鳳翔。時禁軍分鎮關中兵尚數萬,聞天子幸蜀,無所歸,畋使人招之,皆往從畋,畋分財以結其心,軍勢大振。


    丁酉,車駕至興元,詔諸道各出全軍收複京師。


    己亥,黃巢下令,百官詣趙璋第投名銜者,複其官。豆盧瑑、崔沆及左仆射於琮、右仆射劉鄴、太子少師裴諗、禦史中丞趙氵蒙、刑部侍郎李溥、京兆尹李湯扈從不及,匿民間,巢搜獲,皆殺之。廣德公主曰:“我唐室之女,誓與於仆射俱死!”執賊刃不置,賊並殺之。發盧攜屍,戮之於市。將作監鄭綦、庫部郎中鄭係義不臣賊,舉家自殺。左金吾大將軍張直方雖臣於巢,多納亡命,匿公卿於複壁。巢殺之。


    初,樞密使楊複恭薦處士河間張氵睿,拜太常博士,遷度支員外郎。黃巢逼潼關,氵睿避亂商山。上幸興元,道中無供頓,漢陰令李康以騾負糗糧數百馱獻之,從行軍士始得食。上問康:“卿為縣令,何能如是?”對曰:“臣不及此,乃張氵睿員外教臣。”上召浚詣行在,拜兵部郎中。


    義武節度使王處存聞長安失守,號哭累日,不俟詔命,舉軍入援,遣二千人間道詣興元衛車駕。


    黃巢遣使調發河中,前後數百人,吏民不勝其苦。王重榮謂眾曰:“始吾屈節以紓軍腐之患,今調財不已,又將征兵,吾亡無日矣!不如發兵拒之。”眾皆以為然,乃悉驅巢使者殺之。巢遣其將朱溫自同州,弟黃鄴自華州,合兵擊河中,重榮與戰,大破之,獲糧仗四十餘船,遣使與王處存結盟,引兵營於渭北。


    陳敬瑄聞車駕出幸,遣步騎三千奉迎,表請幸成都。時從兵浸多,興元儲偫不豐,田令孜亦功上。上從之。


    中和元年辛醜,公元八八一年春,正月,車駕發興元。加牛勖同平章事。陳敬瑄以扈從之人驕縱難製,有內園小兒先至成都,遊於行宮,笑曰:“人言西川是蠻,今日觀之,亦不惡!”敬瑄執而杖殺之,由是眾皆肅然。敬瑄迎謁於鹿頭關。辛未,上至綿州,東川節度使楊師立謁見。壬申,以工部侍郎、判度支蕭遘同平章事。


    鄭畋約前朔方節度使田弘夫、涇原節度使程宗楚同討黃巢。巢遣其將王暉齎詔召畋,畋斬之,遣其子凝績詣行在,凝績追及上於漢州。


    丁醜,車駕至成都,館於府舍。


    上遣中使趣高駢討黃巢,道路相望,駢終不出兵。上至蜀,猶冀駢立功,詔駢巡內刺史及諸將有功者,自監察至常侍,聽以墨敕除訖奏聞。


    裴澈自賊中奔詣行在。時百官未集,乏人草製,右拾遺樂朋龜謁田令孜而拜之,由是擢為翰林學士。張氵睿先稱亦拜令孜。令孜嚐召宰相及朝貴飲酒,氵睿恥於眾中拜令孜,乃先謁令孜,謝酒。及賓客畢集,令孜言曰:“令孜與張郎中清濁異流,嚐蒙中外,既慮玷辱,何憚改更,今日於隱處謝酒則又不可。”浚慚懼無所容。


    二月,乙卯朔,以太子少師王鐸守司徒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丙申,加鄭畋同平章事。


    加淮南節度使高駢東麵都統,加河東節度使鄭從讜兼侍中,依前行營招討使。代北監軍陳景思帥沙陀酋長李友金及薩葛、安慶、吐穀渾諸部入援京師。至絳州,將濟河。絳州刺史瞿稹,亦沙陀也,請景思曰:“賊勢方盛,未可輕進,不若且還代北募兵。”遂與景思俱還雁門。


    以樞密使楊複光為京城西南麵行營都監。


    黃巢以朱溫為東南麵行營都虞候,將兵攻鄧州。三月,辛亥,陷之,執刺史趙戎,因戍鄧州以扼荊、襄。壬子,加陳敬瑄同平章事。甲寅,敬瑄奏遣左黃頭軍使李鋋將兵擊黃巢。


    辛酉,以鄭畋為京城四麵諸軍行營都統。賜畋詔:“凡蕃、漢將士赴難有功者,並聽以墨敕除官。”畋奏以涇原節度使程宗楚為副都統,前朔方節度使唐弘夫為行軍司馬。黃巢遣其將尚讓、王播帥眾五萬寇鳳翔,畋使弘夫伏兵要害,自以兵數千,多張旗幟,疏陳於高岡。賊以畋書生,輕之,鼓行而前,無複行伍,伏發,賊大敗於龍尾陂,斬首二萬餘級,伏屍數十裏。


    有書尚書省門為詩以嘲賊者,尚讓怒,應在省官及門卒,悉抉目倒懸之;大索城中能為詩者,盡殺之;識字者給賤役。凡殺三千餘人。


    瞿稹,李友金至代州,募兵逾旬,得三萬人,皆北方雜胡,屯於崞西,獷悍暴橫,稹與友金不能製。友金乃說陳景思曰:“今雖有眾數萬,苟無威望之將以統之,終無成功。吾兄司徒父子,勇略過人,為眾所服。驃騎誠奏天子赦其罪,召以為帥,則代北之人一麾響應,狂賊不足平也!”景思以為然,遣使詣行在言之。詔如所請。友金以五百騎齎詔詣達靼迎之,李克用帥靼諸部萬人赴之。


    群臣追從車駕者稍稍集成都,南北司朝者近二百人。諸道及四夷貢獻不絕,蜀中府庫充實,與京師無異。賞賜不乏,士卒欣悅。


    黃巢得王徽,逼以官,徽陽瘖,不從。月餘,逃奔河中,遣人間道奉絹表詣行在。詔以徽為兵部尚書。


    前夏綏節度使諸葛爽複自河陽奉表自歸,即以為河陽節度使。


    宥州刺史拓跋思恭,本黨項羌也,糾合夷、夏兵會鄜延節度使李孝昌於鄜州,同盟討賊。奉天鎮使齊克儉遣使詣鄭畋求自效。甲子,畋傳檄天下藩鎮,合兵討賊。時天子在蜀,詔令不通,天下謂朝廷不能複振,及得畋檄,爭發兵應之。賊懼,不敢複窺京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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