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五十四(起屠維赤奮若七月,盡玄黓執徐九月,凡三年有奇)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上之下


    元和四年己醜,公元八零九年秋,七月,壬戌,禦史中丞李夷簡彈京兆尹楊憑,前為江西觀察使,貪汙僣侈。丁卯,貶憑臨賀尉。夷簡,元懿之玄孫也。上命盡籍憑資產,李絳諫曰:“舊製,非反逆不籍其家。”上乃止。憑之親友無敢送者,櫟陽尉徐晦獨至藍田與別。太常卿權德輿素與晦善,謂之曰:“君送楊臨賀,誠為厚矣,無乃為累乎!”對曰:“晦自布衣蒙楊公知獎,今日遠謫,豈得不與之別!借如明公它日為讒人所逐,晦敢自同路人乎!”德輿嗟歎,稱之於朝。後數日,李夷簡奏為監察禦史。晦謝曰:“晦平生未嚐得望公顏色,公何從而取之!”夷簡曰:“君不負楊臨賀,肯負國乎!”


    上密問諸學士曰:“今欲用王承宗為成德留後,割其德、棣二州更為一鎮以離其勢,並使承宗輸二稅,請官吏,一如師道,何如?李絳等對曰:德、棣之隸成德,為日已久,今一旦割之,恐承宗及其將士憂疑怨望,得以為辭。況其鄰道情狀一同,各慮它日分割,或潛相構扇。萬一旅拒,倍難處置,願更三思。所是二稅、官吏,願因吊祭使至彼,自以其意諭承宗,令上表陳乞如師道例,勿令知出陛下意。如此,則幸而聽命,於理固順,若其不聽,體亦無損。”上又問:“今劉濟、田季安皆有疾,若其物故,豈可盡如成德付授其子,天下何時當平!議者皆言‘宜乘此際代之,不受則發兵討之,時不要失。’如何?”對曰:“群臣見陛下西取蜀,東取吳,易於反掌,故諂諛躁競之人爭獻策畫,勸開河北,不為國家深謀遠慮,陛下亦以前日成功之易而信其言。臣等夙夜思之,河北之勢與二方異。何則?西川、浙西皆非反側之地,其四鄰皆國家臂指之臣。劉辟、李錡獨生狂謀,其下皆莫之與,辟、錡徒以貨財啖之,大軍一臨,則渙然離耳。故臣等當時亦勸陛下誅之,以其萬全故也。成德則不然,內則膠固歲深,外則蔓連勢廣,其將士百姓懷其累代煦嫗之恩,不知君臣逆順之理,諭之不從,威之不服,將為朝廷羞。又,鄰道平居或相猜恨,及聞代易,必合為一心,蓋各為子孫之謀,亦慮他日及此故也。萬一餘道或相表裏,兵連禍結,財盡力竭,西戎、北狄乘間窺窬,其為憂患可勝道哉!濟、季安與承宗事體不殊,若物故之際,有間可乘,當臨事圖之。於今用兵,則恐未可。太平之業,非朝夕可致,願陛下審處之。時吳少誠病甚,降等複上言:少誠病必不起。淮西事體與河北不同,四旁皆國家州縣,不與賊鄰,無黨援相助。朝廷命帥,今正其時,萬一不從,可議征討。臣願舍恆冀難致之策,就申蔡易成之謀。脫或恆冀連兵,事未如意,蔡州有釁,勢可興師,南北之役俱興,財力之用不足。儻事不得已,須赦承宗,則恩德虛施,威令頓廢。不如早賜處分,以收鎮冀之心,坐待機宜,必獲申蔡之利。”既而承宗久未得朝命,頗懼,累表自訴。八月,壬午,上乃遣京兆少尹裴武詣真定宣慰,承宗受詔甚恭,曰:三軍見迫,不暇俟朝旨,請獻德、棣二州以明懇款。


    丙申,安南都護張舟奏破環王三萬眾。


    九月,甲辰朔,裴武複命。庚戌,以承宗為成德軍節度、恆、冀、深、趙州觀察使,德州刺史薛昌朝為保信軍節度、德、棣二州觀察使。昌朝,嵩之子,王氏之婿也,故就用之。田季安得飛報,先知之,使謂承宗曰:“昌朝陰與朝廷通,故受節鉞。”承宗遽遣數百騎馳入德州,執昌朝,至真定,囚之。中使送昌朝節過魏州,季安陽為宴勞,留使者累日,比至德州,已不及矣。上以裴武為欺罔,又有譖之者曰:“武使還,先宿裴垍家,明旦乃入見。”上怒甚,以語李絳,欲貶武於嶺南。絳曰:“武昔陷李懷光軍中,守節不屈,豈容今日遽為奸迴!蓋賊多變詐,人未易盡其情。承宗始懼朝廷誅討,故請獻二州。既蒙恩貸,而鄰道皆不欲成德開分割之端,計必有陰行間說誘而脅之,使不得守其初心者,非武之罪也。今陛下選武使入逆亂之地,使還,一語不相應,遽竄之暇荒,臣恐自今奉使賊廷者以武為戒,苟求便身,率為依阿兩可之言,莫肯盡誠具陳利害,如此,非國家之利也。且垍、武久處朝廷,諳練事體,豈有使還未見天子而先宿宰相家乎!臣敢為陛下必保其不然,此殆有讒人欲傷武及垍者,願陛下察之。”上良久曰:“理或有此。”遂不問。


    丙辰,振武奏吐蕃五萬餘騎至拂梯泉。辛未,豐州奏吐蕃萬餘騎至大石穀,掠迴鶻入貢還國者。


    左神策軍吏李昱貸長安富人錢八千緡,滿三歲不償,京兆尹許孟容收捕械係,立期使償,曰:“期滿不足,當死。”一軍大驚。中尉訴於上,上遣中使宣旨,送本軍,孟容不之遣。中使再至,孟容曰:“臣不奉詔,當死。然臣為陛下尹京畿,非抑製豪強,何以肅清輦下!錢未畢償,昱不可得。”上嘉其剛直而許之,京城震栗。


    上遣中使諭王承宗,使遣薛昌朝還鎮。承宗不奉詔。冬,十月,癸未,製削奪承宗官爵,以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左、右神策、河中、河陽、浙西、宣歙等道行營兵馬使、招討處置等使。翰林學士白居易上奏,以為:“國家征伐,當責成將帥,近歲始以中使為監軍。自古及今,未有征天下之兵,專令中使統領者也。今神策軍既不置行營節度使,即承璀乃製將也。又充諸軍招討處置使,即承璀乃都統也。臣恐四方聞之,必輕朝廷;四夷聞之,必笑中國。陛下忍令後代相傳雲以中官為製將、都統自陛下始乎!臣又恐劉濟、茂昭及希朝、從史乃至諸道將校皆恥受承璀指麾,心既不齊,功何由立!此是資承宗之計而挫諸將之勢也。陛下念承璀勤勞,貴之可也;憐其忠赤,富之可也。至於軍國權柄,動關理亂,朝廷製度,出自祖宗,陛下寧忍徇下之情而自隳法製,從人之欲而自損聖明,何不思於一時之間而取笑於萬代之後乎!”時諫官、禦史論承璀職名太重者相屬,上皆不聽。戊子,上禦延英殿,度支使李元素、鹽鐵使李鄘、京兆尹許孟容、禦史中丞李夷簡、諫議大夫孟簡、給事中呂元膺、穆質、右補闕獨孤鬱等極言其不可。上不得已,明日,削承璀四道兵馬使,改處置為宣慰而已。李絳嚐極言宦官驕橫,侵害政事,讒毀忠貞。上曰:“此屬安敢為讒!就使為之,朕亦不聽。”絳曰:“此屬大抵不知仁義,不分枉直,唯利是嗜,得賂則譽蹠、足喬為廉良,怫意則毀龔、黃為貪暴,能用傾巧之智,構成疑似之端,朝夕左右浸潤以入之,陛下必有時而信之矣。自古宦官敗國者,備載方冊,陛下豈得不防其漸乎!”


    己亥,吐突承璀將神策兵發長安,命恆州四麵藩鎮各進兵招討。


    初,吳少誠寵其大將吳少陽,名以從弟,署為軍職,出入少誠家如至親,累遷申州刺史。少誠病,不知人,家僮鮮於熊兒詐以少誠命召少陽攝副使、知軍州事。少誠有子元慶,少陽殺之。十一月,己巳,少誠薨,少陽自為留後。


    是歲,雲南王尋閣勸卒,子勸龍晟立。


    田季安聞吐突承璀將兵討王承宗,聚其徒曰:“師不跨河二十五年矣,今一旦越魏伐趙,趙虜,魏亦虜矣,計為之奈何?”其將有超伍而言者,曰:“願借騎五千,以除君憂!”季安大唿曰:“壯哉!兵決出,格沮者斬!”


    幽州牙將絳人譚忠為劉濟使魏,知其謀,入謂季安曰:“如某之謀,是引天下之兵也。何者?今王師越魏伐趙,不使耆臣宿將而專付中臣,不輸天下之甲而多出秦甲,君知誰為之謀?此乃天子自為之謀,欲將誇服於臣下也。若師未叩趙而先碎於魏,是上之謀反不如下,且能不恥於天下乎!既恥且怒,必任智士畫長策,仗猛將練精兵,畢力再舉涉河,鑒前之敗,必不越魏而伐趙,校罪輕重,必不先趙而後魏,是上不上,下不下,當魏而來也。”季安曰:“然則若之何?”忠曰:“王師入魏,君厚犒之。於是悉甲壓境,號曰伐趙,而可陰遺趙人書曰:‘魏若伐趙,則河北義士謂魏賣友;魏若與趙,則河南忠臣謂魏反君。賣友反君之名,魏不忍受。執事若能陰解陴障,遺魏一城,魏得持之奏捷天子以為符信,此乃使魏北得以奉趙,西得以為臣,於趙有角尖之耗,於魏獲不世之利,執事豈能無意於魏乎!’趙人脫不拒君,是魏霸基安矣。”季安曰:“善!先生之來,是天眷魏也。”遂用忠之謀,與趙陰計,得其堂陽。忠歸幽州,謀欲激劉濟討王承宗。會濟合諸將言曰:“天子知我怨趙,今命我伐之,趙亦必大備我。伐與不伐孰利?”忠疾對曰:“天子終不使我伐趙,趙亦不備燕。”濟怒曰:“爾何不直言濟與承宗反乎!”命係忠獄。使人視成德之境,果不為備。後一日,詔果來,令濟“專護北疆,勿使朕複掛胡憂,而得專心於承宗。”濟乃解獄召忠曰:“信如子斷矣,何以知之?”忠曰:“盧從史外親燕,內實忌之;外絕趙,內實與之。此為趙畫曰:‘燕以趙為障,雖怨趙,必不殘趙,不必為備,’一且示趙不敢抗燕,二且使燕獲疑天子。趙人既不備燕,潞人則走告於天子曰:‘燕厚怨趙,趙見伐而不備燕,是燕反與趙也。’此所以知天子終不使君伐趙,趙亦不備燕也。”濟曰:“今則奈何?”忠曰:“燕、趙為怨,天下無不知。今天子伐趙,君坐全燕之甲,一人未濟易水,此正使潞人以燕賣恩於趙,敗忠於上,兩皆售也。是燕貯忠義之心,卒染私趙之口,不見德於趙人,惡聲徒嘈嘈於天下耳。惟君熟思之!”濟曰:“吾知之矣。”乃下令軍中曰:“五日畢出,後者醢以徇!”


    元和五年庚寅,公元八一零年春,正月,劉濟自將兵七萬人擊王承宗,時諸軍皆未進,濟獨前奮擊,拔饒陽、束鹿。河東、河中、振武、義武四軍為恆州北道招討,會於定州。會望夜,軍吏以有外軍,請罷張燈。張茂昭曰:“三鎮,官軍也,何謂外軍!”命張燈,不禁行人,不閉裏門,三夜如平日,亦無敢喧嘩者。


    丁卯,河東將王榮拔王承宗洄湟鎮。吐突承璀至行營,威令不振,與承宗戰,屢敗。左神策大將軍酈定進戰死。定進,驍將也,軍中奪氣。


    灑南尹房式有不法事,東台監察禦史元稹奏攝之,擅令停務。朝廷以為不可,罰一季俸,召還西京。至敷水驛,有內侍後至,破驛門唿罵而入,以馬鞭擊稹傷麵。上複引稹前過,貶江陵士曹。翰林學士李絳、崔群言稹無罪。白居易上言:“中使陵辱朝士,中使不問而稹先貶,恐自今中使出外益暴橫,人無敢言者。又,稹為禦史,多所舉奏,不避權勢,切齒者眾,恐自今無人肯為陛下當官執法,疾惡繩愆,有大奸猾,陛下無從得知。”上不聽。


    上以河朔方用兵,不能討吳少陽。三月,己未,以少陽為淮西留後。


    諸軍討王承宗者久無功,白居易上言,以為:“河北本不當用兵,今既出師,承璀未嚐苦戰,已失大將,與從史兩軍入賊境,遷延進退,不惟意在逗留,亦是力難支敵。希朝、茂昭至新市鎮,竟不能過。劉濟引全軍攻圍樂壽,久不能下。師道、季安元不可保,察其情狀,似相計會,各收一縣,遂不進軍。陛下觀此事勢,成功有何所望!以臣愚見,須速罷兵,若又遲疑,其害有四:可為痛惜者二,可為深憂者二。何則?若保有成,即不論用度多少;既的知不可,即不合虛費貲糧。悟而後行,事亦非晚。今遲校一日有一日之費,更延旬月,所費滋多,終須罷兵,何如早罷!以府庫錢帛、百姓脂膏資助河北諸侯,轉令強大。此臣為陛下痛惜者一也。臣又恐河北諸將見吳少陽已受製命,必引事例輕重,同詞請雪承宗。若章表繼來,即義無不許。請而後舍,體勢可知,轉令承宗膠固同類。如此,則與奪皆由鄰道,恩信不出朝廷,實恐威權盡歸河北。此為陛下痛惜者二也。今天時已熱,兵氣相蒸,至於饑渴疲勞,疾疫暴露,驅以就戰,人何以堪!縱不惜身,亦難忍苦。況神策烏雜城市之人,例皆不慣如此,忽思生路,或有奔逃,一人若逃,百人相扇,一軍若散,諸軍必搖,事忽至此,悔將何及!此為陛下深憂者一也。臣聞迴鶻、吐蕃皆有細作,中國之事,小大盡知。今聚天下之兵,唯討承宗一賊,自冬及夏,都未立功,則兵力之強弱,資費之多少,豈宜使西戌、北虜一一知之!忽見利生心,乘虛入寇,以今日之勢力,可能救其首尾哉!兵連禍生,何事不有!萬一及此,實關安危。此其為陛下深憂者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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