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四十九(起強圉閼八月,盡重光協洽,凡四年有奇)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八


    貞元三年丁卯,公元七八七年八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吐蕃尚結讚遣五騎送崔漢衡歸,且上表求和。至潘原,李觀語之以“有詔不納吐蕃使者”,受其表而卻其人。


    初,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柳渾與張延賞俱為相,渾議事數異同,延賞使所親謂曰:“相公舊德,但節言於廟堂,則重位可久。”渾曰:“為吾謝張公,柳渾頭可斷,舌不可禁!”由是交惡。上好文雅縕藉,而渾質直輕俶,無威儀,於上前時發俚語。上不悅,欲黜為王府長史,李泌言:“渾褊直無他。故事,罷相無為長史者。”又欲以為王傅,泌請以為常侍,上曰:“苟得罷之,無不可者。”己醜,渾罷為左散騎常侍。


    初,郜國大長公主適駙馬都尉蕭升。升,複之從兄弟也。公主不謹,詹事李升、蜀州別駕蕭鼎、彭州司馬李萬、豐陽令韋恪,皆出入主第。主女為太子妃,始者上恩禮甚厚,主常直乘肩輿抵東宮。宗戚皆疾之。或告主淫亂,且為厭禱。上大怒,幽主於禁中,切責太子。太子不知所對,請與蕭妃離婚。上召李泌告之,且曰:“舒王近已長立,孝友溫仁。”泌曰:“何至於是!陛下惟有一子,奈何一旦疑之,欲廢之而立侄,得無失計乎!”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間人父子!誰語卿舒王為侄者?”對曰:“陛下自言之。大曆初,陛下語臣,‘今日得數子’。臣請其故,陛下言‘昭靖諸子,主上令吾子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猶疑之,何有於侄!舒王雖孝,自今陛下宜努力,勿複望其孝矣!”上曰:“卿不愛家族乎?”對曰:“臣惟愛家族,故不敢不盡言。若畏陛下盛怒而為曲從,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雲:‘吾獨任汝為相,不力諫,使至此,必複殺而子。’臣老矣,餘年不足惜,若冤殺臣子,使臣以侄為嗣,臣未知得歆其祀乎!”因嗚咽流涕。上亦泣曰:“事已如此,使朕如何而可?”對曰:“此大事,願陛下審圖之。臣始謂陛下聖德,當使海外蠻夷皆戴之如父母,豈謂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臣今盡言,不敢避忌諱。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國覆家者。陛下記昔在彭原,建寧何故而誅?”上曰:“建寧叔實冤,肅宗性急,譖之者深耳!”泌曰:“臣昔以建寧之故,固辭官爵,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複為陛下相,又睹茲事。臣在彭原,承恩無比,竟不敢言建寧之冤,及臨辭乃言之,肅宗亦悔而泣。先帝自建寧之死,常懷危懼,臣亦為先帝誦《黃台瓜辭》以防讒構之端。”上曰:“朕固知之。”意色稍解,乃曰:“貞觀、開元皆易太子,何故不亡?”對曰:“臣方欲言之。昔承乾屢嚐監國,托附者眾,東宮甲士甚多,與宰相侯君集謀反,事覺,太宗使其舅長孫無忌與朝臣數十人鞫之,事狀顯白,然後集百官而議之。當時言者猶雲:‘願陛下不失為慈父,使太子得終天年。’太宗從之,並廢魏王泰。陛下既知肅宗性急,以建寧為冤,臣不勝慶幸。願陛下戒覆車之失,從容三日,究其端緒而思之,陛下必釋然知太子之無它矣。若果有其跡,當召大臣知義理者二十人與臣鞫其左右,必有實狀,願陛下如貞觀之法行之,並廢舒王而立皇孫,則百代之後,有天下者猶陛下子孫也。至於開元之時,武惠妃譖太子瑛兄弟殺之,海內冤憤,此乃百代所當戒,又可法乎!且陛下昔嚐令太子見臣於蓬萊池,觀其容表,非有蜂目豺聲商臣之相也,正恐失於柔仁耳。又,太子自貞元以來常居少陽院,在寢殿之側,未嚐接外人,預外事,安有異謀乎!彼譖人者巧詐百端,雖有手書如晉湣懷,衷甲如太子瑛,猶未可信,況但以妻母有罪為累乎!幸陛下語臣,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不知謀。曏使楊素、許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旨,已就舒王圖定策之功矣!”上曰:“此朕家事,何豫於卿,而力爭如此?”對曰:“天子以四海為家。臣今獨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內,一物失所,責歸於臣。況坐視太子冤橫而不言,臣罪大矣!”上曰:“為卿遷延至明日思之。”泌抽笏叩頭而泣曰:“如此,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然陛下還宮,當自審思,勿露此意於左右;露之,則彼皆欲樹功於舒王,太子危矣!”上曰:“具曉卿意。”泌歸,謂子弟曰:“吾本不樂富貴,而命與願違,今累汝曹矣。”太子遣人謝泌曰:“若必不可救,欲先自仰藥,何如?”泌曰:“必無此慮。願太子起敬起孝。苟泌身不存,則事不可知耳。”間一日,上開延英殿獨召泌,流涕闌幹,撫其背曰:“非卿切言,朕今日悔無及矣!皆如卿言,太子仁孝,實無他也。自今軍國及朕家事,皆當謀於卿矣。”泌拜賀,因曰:“陛下聖明,察太子無罪,臣報國畢矣。臣前日驚悸亡魂,不可複用,願乞骸骨。”上曰:“朕父子賴卿得全,方屬子孫,使卿代代富貴以報德,何為出此言乎!”甲午,詔李萬不知避宗,宜杖死,李升等及公主五子,皆流嶺南及遠州。


    戊申,吐蕃帥羌、渾之眾寇隴州,連營數十裏,京城震恐。九月,丁卯,遣神策將石季章戍武功,決勝軍使唐良臣戍百裏城。丁巳,吐蕃大掠沠陽、吳山、華亭,老弱者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驅丁壯萬餘悉送安化峽西,將分隸羌、渾,乃告之曰:“聽爾東向哭辭鄉國。”眾大哭,赴崖穀死傷者千餘人。未幾,吐蕃之眾複至,圍隴州,刺史韓清沔與神策副將蘇太平夜出兵擊卻之。


    上謂李泌曰:“每歲諸道貢獻,共直錢五十萬緡,今歲僅得三十萬緡。言此誠知失體,然宮中用度殊不足。”泌曰:“古者天子不私求財,今請歲供宮中錢百萬緡,願陛下不受諸道貢獻及罷宣索。必有所須,請降敕折稅,不使奸吏因緣誅剝。”上從之。


    迴紇合骨咄祿可汗屢求和親,且請婚。上未之許。會邊將告乏馬,無以給之,李泌言於上曰:“陛下誠用臣策,數年之後,馬賤於今十倍矣。”上曰:“何故?”對曰:“願陛下推至公之心,屈己徇人,為社稷大計,臣乃敢言。”上曰:“卿何自疑若是!”對曰:“臣願陛下北和迴紇,南通雲南,西結大食、天竺,如此,則吐蕃自困,馬亦易致矣!”上曰:“三國當如卿言,至於迴紇則不可。”泌曰:“臣固知陛下如此,所以不敢早言。為今之計,當以迴紇為先,三國差緩耳。”上曰:“唯迴紇卿勿言。”泌曰:“臣備位宰相,事有可否在陛下,何至不許臣言!”上曰:“朕於卿言皆聽之矣,至於和迴紇,宜待子孫;於朕之時,則固不可!”泌曰:“豈非以陝州之恥邪!”上曰:“然。韋少華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朕豈能忘之!屬國家多難,未暇報之,和則決不可。卿勿更言!”泌曰:“害少華者乃牟羽可汗,陛下即位,舉兵入寇,未出其境,今合骨咄祿可汗殺之。然則今可汗乃有功於陛下,宜受封賞,又何怨邪!其後張光晟殺突董等九百餘人,合骨咄祿竟不敢殺朝廷使者,然則合骨咄祿固無罪矣。”上曰:“卿以和迴紇為是,則朕固非邪?”對曰:“臣為社稷而言,若苛合取容,何以見肅宗、代宗於天上!”上曰:“容朕徐思之。”自是泌凡十五餘對,未嚐不論迴紇事,上終不許。泌曰:“陛下既不許迴紇和親,願賜臣骸骨。”上曰:“朕非拒諫,但欲與卿較理耳,何至遽欲去朕邪!”對曰:“陛下許臣言理,此固天下之福也。”上曰:“朕不惜屈己與之和,但不能負少華輩。”對曰:“以臣觀之,少華輩負陛下,非陛下負之也。”上曰:“何故?”對曰:“昔迴紇葉護將兵助討安慶緒,肅宗但令臣宴勞之於元帥府,先帝未嚐見也。葉護固邀臣至其營,肅宗猶不許。及大軍將發,先帝始與相見。所以然者,彼戒狄豺狼也,舉兵入中國之腹,不得不過為之防也。陛下在陝,富於春秋,少華輩不能深慮,以萬乘元子徑造其營,又不先與之議相見之儀,使彼得肆其桀驁,豈非少華輩負陛下邪?死不足償責矣。且香積之捷,葉護欲引兵入長安,先帝親拜之於馬前以止之,葉護遂不敢入城。當時觀者十萬餘人,皆歎息曰:‘廣平王真華、夷主也!’然則先帝所屈者少,所伸者多矣。葉護乃牟羽之叔父也。牟羽身為可汗,舉全國之兵赴中原之難,故其誌氣驕矜,敢責禮於陛下。陛下天資神武,不為之屈。當是之時,臣不敢言其它,若可汗留陛下於營中,歡飲十日,天下豈得不寒心哉!而天威所臨,豺狼馴擾,可汗母捧陛下於貂裘,叱退左右,親送陛下乘馬而歸。陛下以香積之事觀之,則屈己為是乎?不屈為是乎?陛下屈於牟羽乎?牟羽屈於陛下乎?”上謂李晟、馬燧曰:“故舊不宜相逢。朕素怨迴紇,今聞泌言香積之事,朕自覺少理。卿二人以為何如?”對曰:“果如泌所言,則迴紇似可恕。”上曰:“卿二人複不與朕,朕當奈何!”泌曰:“臣以為迴紇不足怨,曏來宰相乃可怨耳。今迴紇可汗殺牟羽,其國人有再複京城之勳,夫何罪乎!吐蕃幸國之災,陷河、隴數千裏之地又引兵入京城,使先帝蒙塵於陝,此乃百代必報之仇,況其讚普至今尚存,宰相不為陛下別白言此,乃欲和吐蕃以攻迴紇,此為可怨耳。”上曰:“朕與之為怨已久,又聞吐蕃劫盟,今往與之和,得無複拒我,為夷狄之笑乎?”對曰:“不然。臣曩在彭原,今可汗為胡祿都督,與今國相白婆帝皆從聽護而來,臣待之頗親厚,故聞臣為相求和,安有複相拒乎!臣今請以書與之約:稱臣,為陛下子,每使來不過二百人,印馬不過千匹,無得攜中國人及商胡出塞。五者皆能如約,則主上必許和親。如此,威加北荒,旁讋吐蕃,足以快陛下平昔之心矣”上曰:“自至德以來,與為兄弟之國,今一旦欲臣之,彼安肯和乎?”對曰:“彼思與中國和親久矣,其可汗、國相素信臣言,若其未諧,但應再發一書耳。”上從之。


    既而迴紇可汗遣使上表稱兒及臣,凡泌所與約五事,一皆聽命。上大喜,謂泌曰:“迴紇何畏服卿如此!”對曰:“此乃陛下威靈,臣何力焉!”上曰:“迴紇則既和矣,所以招雲南、大食、天竺奈何!”對曰:“迴紇和,則吐蕃已不敢輕犯塞矣。次招雲南,則是斷吐蕃之右臂也。雲南自漢以臣屬中國,楊國忠無故擾之使叛,臣於吐蕃,苦於吐蕃賦役重,未嚐一日不思複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為最強,自蔥嶺盡西海,地幾半天下,與天竺皆慕中國,代與吐蕃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癸亥,遣迴紇使者合闕將軍歸,許以鹹安公主妻可汗,歸其馬價絹五萬匹。


    吐蕃寇華亭及連雲堡,皆陷之。甲戌,吐蕃驅二城之民數千人及邠、涇人畜萬計而去,置之彈箏峽西。涇州恃連雲為斥候,連雲既陷,西門不開,門外皆為虜境,樵采路絕。每收獲,必陳兵以抜之,多失時,得空穗而已。由是涇州常苦乏食。


    冬,十月,甲申,吐蕃寇豐義城,前鋒至大迴原,邠寧節度使韓遊瑰擊卻之。乙酉,複寇長武城,又城故原州而屯之。


    妖僧李軟奴自言:“本皇族,見嶽、瀆神命己為天子。”結殿前射生將韓欽緒等謀作亂。丙戌,其黨告之,上命捕送內侍省推之。李晟聞之,遽仆於地曰:“晟族滅矣!”李泌問其故,晟曰:“晟新罹謗毀,中外有家人千餘,若有一人在其黨中,則兄亦不能救矣。”泌乃奏:“大獄一起,所連引必多,外間人情忷懼,請出付台推。”上從之。欽緒,遊瑰之子也,亡抵邠州。遊瑰出屯長武城,留後械送京師。壬辰,腰斬欽奴等八人,北軍之士坐死者八百餘人,而朝廷之臣無連及者。韓遊瑰委軍詣闕謝,上遣使止之,委任如初。遊瑰又械送欽緒二子,上亦宥之。


    吐蕃以苦寒不入寇,而糧運不繼。十一月,詔渾瑊歸河中,李元諒歸華州,劉昌分其眾五千歸汴州,自餘防秋兵退屯鳳翔、京兆諸縣以就食。


    十二月,韓遊瑰入朝。


    自興元以來,至是歲最為豐稔,米鬥直錢百五十、粟八十,詔所在和糴。庚辰,上畋於新店,入民趙光奇家,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上曰:“今歲頗稔,何為不樂?”對曰:“詔令不信。前雲兩稅之外悉無它徭,今非稅而誅求者殆過於稅。後又雲和糴,而實強取之,曾不識一錢。始雲所糴粟麥納於道次,今則遣致京西行營,動數百裏,車摧牛斃,破產不能支。愁苦如此,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恤,徒空文耳!恐聖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上命複其家。


    臣光曰:甚矣唐德宗之難寤也!自古所患者,人君之澤壅而不下達,小民之情鬱而不上通;故君勤恤於上而民不懷,民愁怨於下而君不知,以至於離叛危亡,凡以此也。德宗幸以遊獵得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此乃千載之遇也。固當按有司之廢格詔書,殘虐下民,橫增賦斂,盜匿公財,及左右諂諛日稱民間豐樂者而誅之。然後洗心易慮,一新其政,屏浮飾,廢虛文,謹號令,敦誠信,察真偽,辨忠邪,矜困窮,伸冤滯,則太平之業可致矣。釋此不為,乃複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又安得人人自言於天子而戶戶複其徭賦乎!


    李泌以李軟奴之黨猶有在北軍未發者,請大郝以安之。


    貞元四年戊辰,公元七八八年春,正月,庚戌朔,赦天下,詔兩稅等第,自今三年一定。


    李泌奏京官俸太薄,請自三師以下悉倍其俸。從之。


    壬申,以宣武行營節度使劉昌為涇原節度使。甲戌,以鎮國節度使李元諒為隴右節度使。昌、元諒,皆帥卒力田,數年,軍食充羨,涇、隴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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