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二十四(起旃蒙大荒落二月,盡強圉協洽,凡二年有奇)


    中宗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中


    神龍元年乙巳,公元七零五年二月,辛亥,帝帥百官詣上陽宮問太後起居;自是每十日一往。


    甲寅,複國號曰唐。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皆如永淳以前故事。複以神都為東都,北都為並州,老君為玄元皇帝。


    乙卯,鳳閣侍郎、同平章事韋承慶貶高要尉;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房融除名,流高州;司禮卿崔神慶流欽州。楊再思為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西京留守。


    太後之遷上陽宮也,太仆卿、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元之獨嗚咽流涕。桓彥範、張柬之謂曰:“今日豈公涕泣時邪!恐公禍由此始。”元之曰:“元之事則天皇帝久,乍此辭違,悲不能忍。且元之前日從公誅奸逆,人臣之義也;今日別舊君,亦人臣之義也,雖獲罪,實所甘心。”是日,出為亳州刺史。


    甲子,立妃韋氏為皇後,赦天下。追贈後父玄貞為上洛王、母崔氏為妃。左拾遺賈虛己上疏,以為:“異姓不王,古今通製。今中興之始,萬姓喁喁以觀陛下之政;而先王後族,非所以廣德美於天下也。且先朝贈後父太原王,殷鑒不遠,須防其漸。若以恩製已行,宜令皇後固讓,則益增謙衝之德矣。”不聽。


    初,韋後生邵王重潤、長寧、安樂二公主,上之遷房陵也,安樂公主生於道中,上特愛之。上在房陵與後同幽閉,備嚐艱危,情愛甚篤。上每聞敕使至,輒惶恐欲自殺,後止之曰:“禍福無常,寧失一死,何遽如是!”上嚐與後私誓曰:“異時幸複見天日,當惟卿所欲,不相禁禦。”及再為皇後,遂幹預朝政,如武後在高宗之世。桓彥範上表,以為:“易》稱‘無攸遂,在中饋,貞吉’,《書》稱‘牝雞之辰,惟家之索’,伏見陛下每臨朝,皇後必施帷幔坐殿上,預聞政事。臣竊觀自古帝王,未有與婦人共政而不破國亡身者也。且以陰乘陽,違天也;以婦陵夫,違人也。伏願陛下覽古今之戒,以社稷蒼生為念,令皇後專居中宮,治陰教,勿出外朝幹國政。”


    先是,胡僧慧範以妖妄遊權貴之門,與張易之兄弟善,韋後亦重之。及易之誅,複稱慧範預其謀,以功加銀青光祿大夫,賜爵上庸縣公,出入宮掖,上數微行幸其舍。彥範複表言慧範執左道以亂政,請誅之。上皆不聽。


    初,武後誅唐宗室,有才德者先死,惟吳王恪之子鬱林侯千裏褊躁無才,又數獻符瑞,故獨得免。上即位,立為成王,拜左金吾大將軍。武後所誅唐諸王、妃、主、駙馬等,皆無人葬埋,子孫或流竄嶺表,或拘囚曆年,或逃匿民間,為人傭保。至是,製州縣求訪其柩,以禮改葬,追複官爵,召其子孫,使之承襲,無子孫者為擇後置之。既而宗室子孫相繼而至,皆召見,涕泣舞蹈,各以親疏襲爵拜官有差。


    二張之誅也,洛州長史薛季昶謂張柬之、敬暉曰:“二兇雖除,產、祿猶在,去草不去根,終當複生。”二人曰:“大事已定,彼猶機上肉耳,夫何能為!所誅已多,不可複益也。”季昶歎曰:“吾不知死所矣!”朝邑尉武強劉幽求亦謂桓彥範、敬暉曰:“武三思尚存,公輩終無葬地;若不早圖,噬臍無及。”不從。


    上女安樂公主適三思子崇訓。上官婉兒者,儀之女孫也,儀死,沒入掖庭,辯慧善屬文,明習吏事。則天愛之,自聖曆以後,百司表奏多令參決;及上即位,又使專掌製命,益委任之,拜為婕妤,用事於中。三思通焉,故黨於武氏,又薦三思於韋後,引入禁中,上遂與三思圖議政事,張柬之等皆受製於三思矣。上使韋後與三思雙陸,而自居旁為之點籌;三思遂與後通,由是武氏之勢複振。


    張柬之等數勸上誅諸武,上不聽。柬之等曰:“革命之際,宗室諸李,誅夷略盡;今賴天地之靈,陛下返正,而武氏濫官僣爵,按堵如故,豈遠近所望邪!願頗抑損其祿位以慰天下!”又不聽。柬之等或撫床歎憤,或彈指出血,曰:“主上昔為英王,時稱勇烈,吾所以不誅諸武者,欲使上自誅之,以張天子之威耳。今反如此,事勢已去,知複奈何!”


    上數微服幸武三思第,監察微史清河崔皎密疏諫曰:“國命初複,則天皇帝在西宮,人心猶有附會;周之舊臣,列居朝廷,陛下奈何輕有外遊,不察豫且之禍!”上泄之,三思之黨切齒。


    丙寅,以太子賓客武三思為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


    左散騎常侍譙王重福,上之庶子也;其妃,張易之之甥。韋後惡之,譖於上曰:“重潤之死,重福為之也。”由是貶濮州員外刺史,又改均州刺史,常令州司防守之。


    丁卯,以右散騎常侍安定王武攸暨為司徒、定王。


    辛未,相王固讓太尉及知政事,許之;又立為皇太弟,相王固辭而止。


    甲戌,以國子祭酒始平祝欽明同中書門下三品,黃門侍郎、知侍中事韋安石為刑部尚書,罷知政事。


    丁醜,武三思、武攸暨固辭新官爵及政事,許之,並加開府儀同三司。


    立皇子義興王重俊為衛王,北海王重茂為溫王,仍以重俊為洛州牧。


    三月,甲申,製:“文明已來破家子孫皆複舊資蔭,唯徐敬業、裴炎不在免限。”


    丁亥,製:“酷吏周興、來俊臣等,已死者追奪官爵,存者皆流嶺南惡地。”


    己醜,以袁恕己為中書令。


    以安車征安平王武攸緒於嵩山,既至,除太子賓客;固請還山,許之。


    製:“梟氏、蟒氏皆複舊姓。”


    術士鄭普思、尚衣奉禦葉靜能皆以妖妄為上所信重,夏,四月,墨敕以普思為秘書監,靜能為國子祭酒。桓彥範、崔玄暐固執不可,上曰:“已用之,無容遽改。”彥範曰:“陛下初即位,下製雲:‘政令皆依貞觀故事。’貞觀中,魏征、虞世南、顏師古為秘書監,孔穎達為國子祭酒,豈普思、靜能之比乎!”庚戌,左拾遺李邕上疏,以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若有神仙能令人不死,則秦始皇、漢武帝得之矣;佛能為人福利,則梁武帝得之矣。堯、舜所以為帝王首者,亦修人事而已。尊寵此屬,何補於國!”上皆不聽。


    上即位之日,驛召魏元忠於高要;丁卯,至都,拜衛尉卿、同平章事。


    甲戌,以魏元忠為兵部尚書,韋安石為吏部尚書,李懷遠為右散騎常侍,唐休瓃為輔國大將軍,崔玄暐檢校益府長史,楊再思檢校楊府長史,祝欽明為刑部尚書,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元忠等皆以東宮舊僚褒之也。乙亥,以張柬之為中書令。


    戊寅,追贈故邵王重潤為懿德太子。


    五月,壬午,遷周廟七主於西京崇尊廟。製:“武氏三代諱,奏事者皆不得犯。”


    乙酉,立太廟、社稷於東都。


    以張柬之等及武攸暨、武三思、鄭普思等十六人皆為立功之人,賜以鐵券,自非反逆,各恕十死。


    癸巳,敬暉等帥百官上表,以為:“五運迭興,事不兩大。天授革命之際,宗室誅竄殆盡,豈得與諸武並封!今天命惟新,而諸武封建如舊,並居京師,開辟以來未有斯理。願陛下為社稷計,順遐邇心,降其王爵,以安內外。”上不許。


    敬暉等畏武三思之讒,以考功員外郎崔湜為耳目,伺其動靜。湜見上親三思而忌暉等,乃悉以暉等謀告三思,反為三思用;三思引為中書舍人。湜,仁師之孫也。


    先是,殿中侍禦史南皮鄭愔諂事二張,二張敗,貶宣州司士參軍,坐贓,亡入東都,私謁武三思。初見三思,哭甚哀,既而大笑。三思素貴重,甚怪之,愔曰:“始見大王而哭,哀大王將戮死而滅族也。後乃大笑,喜大王之得愔也。大王雖得天子之意,彼五人皆據將相之權,膽略過人,廢太後如反掌。大王自視勢位與太後孰重?彼五人日夜切齒,欲噬大王之肉,非盡大王之族不足以快其誌。大王不去此五人,危如朝露,而晏然尚自以為泰山之安,此愔所以為大王寒心。”三思大悅,與之登樓,問自安之策,引為中書舍人,與崔湜皆為三思謀主。


    三思與韋後日夜譖暉等,雲“恃功專權,將不利於社稷。”上信之。三思等因為上畫策:“不若封暉等為王,罷其政事,外不失尊寵功臣,內實奪之權。”上以為然。甲午,以侍中齊公敬暉為平陽王,譙公桓彥範為扶陽王,中書令漢陽公張柬之為漢陽王,南陽公袁恕己為南陽王,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博陵公崔玄暐為博陵王,罷知政事,賜金帛鞍馬,令朝朔望;仍賜彥範姓韋氏,與皇後同籍。尋又以玄暐檢校益州長史、知都督事,又改梁州刺史。三思令百官複修則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為五王所逐者複之,大權盡歸三思矣。


    五王之請削武氏諸王也,求人為表,眾莫肯為。中書舍人岑羲為之,語甚激切;中書舍人偃師畢構次當讀表,辭色明厲。三思既得誌,羲改秘書少監,出構為潤州刺史。


    易州刺史趙履溫,桓彥範之妻兄也。彥範之誅二張,稱履溫預其謀,召為司農少卿,履溫以二婢遺彥範;及彥範罷政事,履溫複奪其婢。


    上嘉宋瓃忠直,屢遷黃門侍郎。武三思嚐為事屬瓃,瓃正色拒之曰:“今太後既複子明辟,王當以侯就第,何得尚幹朝政!獨不見產、祿之事乎?”


    以韋安石兼檢校中書令,魏元忠兼檢校侍中,又以李湛為右散騎常侍,趙承恩為光祿卿,楊元琰為衛尉卿。


    先是,元琰知三思浸用事,請棄官為僧,上不許。敬暉聞之,笑曰:“使我早知,勸上許之,髡去胡頭,豈不妙哉!”元琰多須,類胡,故暉戲之。元琰曰:“功成名遂,不退將危。此乃由衷之請,非徒然也。”暉知其意,瞿然不悅。及暉等得罪,元琰獨免。


    上官婕妤勸韋後襲則天故事,上表請天下士庶為出母服喪三年,又請百姓年二十三為丁,五十九免役,改易製度以收時望。製皆許之。


    癸卯,製:降諸武,梁王三思為德靜王,定王攸暨為樂壽王,河內王懿宗等十二人皆降為公,以厭人心。


    甲辰,以唐休瓃為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如故,豆盧欽望為右仆射。


    六月,壬子,以左驍衛大將軍裴思說充靈武軍大總管,以備突厥。


    癸亥,命右仆射豆盧欽望,有軍國重事,中書門下可共平章。


    先是,仆射為正宰相,其後多兼中書門下之職,午前決朝政,午後決省事。至是,欽望專為仆射,不敢預政事,故有是命。是後專拜仆射者,不複為宰相矣。


    又以韋安石為中書令,魏元忠為侍中,楊再思檢校為中書令。


    丁卯,祔孝敬皇帝於太廟,號義宗。


    戊辰,洛水溢,流二千餘家。


    秋,七月,辛巳,以太子賓客韋巨源同中書門下三品,西京留守如故。


    特進漢陽王張柬之表請歸襄州養疾;乙未,以柬之為襄州刺史,不知州事,給全俸。


    河南、北十七州大水。八月,戊申,以水災求直言。右衛騎曹參軍西河宋務光上疏,以為:“水陰類,臣妾之象,恐後庭有幹外朝之政者,宜杜絕其萌。今霖雨不止,乃閉坊門以禳之,至使裏巷謂坊門為宰相,言朝廷使之燮理陰陽也。又,太子國本,宜早擇賢能而立之。又,外戚太盛,如武三思等,宜解其機要,厚以祿賜。又,鄭普思、葉靜能以小技竊大位,亦朝政之蠹也。”疏奏,不省。


    壬戌,追立妃趙氏為恭皇後,孝敬皇帝妃裴氏為哀皇後。


    九月,壬午,上祀昊天上帝、皇地礻氏於明堂,以高宗配。


    初,上在房陵,州司製約甚急;刺史河東張知謇、靈昌崔敬嗣獨待遇以禮,供給豐贍,上德之,擢知謇自貝州刺史為左衛將軍,賜爵範陽公。敬嗣已卒,求得其子汪,嗜酒,不堪厘職,除五品散官。


    改葬上洛王韋玄貞,其儀皆如太原王故事。


    癸巳,太子賓客、同中書門下三品韋巨源罷為禮部尚書,以其從父安石為中書令故也。


    以左衛將軍上邽紀處訥兼檢校太府卿,處訥娶武三思之妻姊故也。


    冬,十月,命唐休瓃留守京師。


    癸亥,上幸龍門;乙醜,獵於新安而還。


    辛未,以魏元忠為中書令,楊再思為侍中。


    十一月,戊寅,群臣上皇帝尊號曰應天皇帝,皇後曰順天皇後。壬午,上與後謁謝太廟,赦天下;相王、太平公主加實封,皆滿萬戶。


    己醜,上禦洛城南樓,觀潑寒胡戲。清源尉呂元泰上疏,以為“謀時寒若,何必裸身揮水,鼓舞衢路以索之!”疏奏,不納。


    壬寅,則天崩於上陽宮,年八十二。遺製:“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後。王、蕭二族及褚遂良、韓瑗、柳奭親屬皆赦之。”


    上居諒陰,以魏元忠攝塚宰三日。元忠素負忠直之望,中外賴之;武三思憚之,矯太後遺製,慰諭元忠,賜實封百戶。元忠捧製,感咽涕泗,見者曰:“事去矣!”


    十二月,丁卯,上始禦同明殿見群臣。


    太後將合葬乾陵,給事中嚴善思上疏,以為:“乾陵玄宮以石為門,鐵錮其縫,今啟其門,必須鐫鑿。神明之道,體尚幽玄,動眾加功,恐多驚黷。況合葬非古,漢時諸陵,皇後多不合陵,魏、晉已降,始有合者。望於乾陵之傍更擇吉地為陵,若神道有知,幽塗自當通會;若其無知,合之何益!”不從。


    是歲,戶部奏天下戶六百一十五萬,口三千七百一十四萬有畸。


    神龍二年丙午,公元七零六年春,正月,戊戌,以吏部尚書李嶠同中書門下三品,中書侍郎於惟謙同平章事。


    閏月,丙午,製:“太平、長安、安樂、宜城、新都、定安、金城公主並開府,置官屬。”


    武三思以敬暉、桓彥範、袁恕己尚在京師,忌之,乙卯,出為滑、洺、豫三州刺史。


    賜閺鄉僧萬迴號法雲公。甲戌,以突騎施酋長烏質勒為懷德郡王。


    二月,乙未,以刑部尚書韋巨源同中書門下三品,仍與皇後敘宗族。


    丙申,僧慧範等九人並加五品階,賜爵郡、縣公;道士史崇恩等三人加五品階,除國子祭酒,同正;葉靜能加金紫光祿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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