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嚐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


    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為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


    上聞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勞勉之,曰:“卿有將相之器,朕方將任使。”名振失不拜謝,上試責怒,以觀其所為,曰:“山東鄙夫,得一刺史,以為富貴極邪!敢於天子之側,言語粗疏;又複不拜!”名振謝曰:“疏野之臣,未嚐親奉聖問,適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耳。”舉止自若,應對愈明辯。上乃歎曰:“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餘年,每見朕譴責餘人,顏色無主。名振平生未嚐見朕,朕一旦責之,曾無震懾,辭理不失,真奇士也!”即日拜右驍衛將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薑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眾工造梯衝於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為勞費。”且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眾,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為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縣,減者太半。


    十二月,辛醜,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家餘米五斛,布三十匹。親戚早孤為大亮所養,喪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壬寅,故太子承乾卒於黔州,上為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初,上遣突厥俟利苾可汗北渡河,薛延陀直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於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歲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為至尊克之,當剪為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為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


    俟利苾之北渡也,有眾十萬,勝兵四萬人,俟利苾不能撫禦,眾不愜服。戊午,悉棄俟利苾南渡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以為:“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於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為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亂。煬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於黎陽,非戎狄為患也。朕今征高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歎鬱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於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褚遂良曰:“爾知起居,為我誌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俟利苾既失眾,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貞觀十九年乙巳,公元六四五年春,正月,韋挺坐不先行視漕渠,運米六百餘艘至盧思台側,淺塞不能進,械送洛陽;丁酉,除名,以將作少監李道裕代之。崔仁師亦坐免官。


    滄州刺史席辯坐贓汙,二月,庚子,詔朝集使臨觀而戮之。


    庚戌,上自將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瑀為洛陽宮留守。乙卯,詔:“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為左一馬軍總管,使從行。


    丁巳,詔諡殷太師比幹曰忠列,所司封其墓,春秋祠以少牢,給隨近五戶供灑掃。


    上之發京師也,命房玄齡得以便宜從事,不複奏請。或詣留台稱有密,玄齡問密謀所在,對曰:“公則是也。”玄齡驛送行在。上聞留守有表送告密人,上怒,使人持長刀於前而後見之,問告者為誰,曰:“房玄齡。”上曰:“果然。”叱令腰斬。璽書讓玄齡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


    癸亥,上至鄴,自為文祭魏太祖,曰:“臨危製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


    是月,李世勣軍至幽州。


    三月,丁醜,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仇,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唯啖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憂故也。”上見病卒,召至禦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悅。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討,皆曰:“不求縣官勳賞,惟願效死遼東!”上不許。


    上將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鎮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為國之要,在於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為!”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命長孫元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


    李世勣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鎮者,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世勣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菟。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引十餘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擾,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為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高麗兵,斬首數千級。太子引高士廉同榻視事,又令更為士廉設案,士廉固辭。


    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鳳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殞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共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壬子,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


    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其城四麵懸絕,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綠水。


    李世勣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裏,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乙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將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為眾寡懸絕,不若深溝高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眾,有輕我心,遠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為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世勣以為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勁敵,何以顯壯士!”策馬趨敵,所向皆靡,眾心稍安。既合戰,行軍總管張君乿退走,唐兵不利,道宗收散卒,登高而望,見高麗陳亂,與驍騎數十衝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麗大敗,斬首千餘級。


    丁醜,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於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將,斬張君乿。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土卒負土填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李世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圍其城數百重,鼓噪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衝竿之末,爇其西南樓,火延燒城中,因麾將士登城,高麗力戰不能敵,遂克之,所殺萬餘人,得勝兵萬餘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為遼州。


    乙未,進軍白岩城。丙申,右衛大將軍李思摩中弩矢,上親為之吮血;將士聞之,莫不感動。烏骨城遣兵萬餘為白岩聲援,將軍契苾何力以勁騎八百擊之,何力挺身陷陳,槊中其腰;尚輦奉禦薛萬備單騎往救之,拔何力於萬眾之中而還。何力氣益憤,束瘡而戰,從騎奮擊,遂破高麗兵,追奔數十裏,斬首千餘級,會暝而罷。萬備,萬徹之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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