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與隱太子、巢剌王有隙,密明公贈司空封德彝陰持兩端。楊文幹之亂,上皇欲廢隱太子而立上,德彝固諫而止。其事甚秘,上不之知,薨後乃知之。壬辰,治書侍禦史唐臨始追劾其事,請黜官奪爵。上命百官議之,尚書唐儉等議:“德彝罪暴身後,恩結生前,所曆眾官,不可追奪,請降贈改諡。”詔黜其贈官,改諡曰繆,削所食實封。


    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太子遣左庶子於誌寧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於微賤耳。今既致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權,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為人臣子,不可不戒!”


    庚申,車賀幸驪山溫湯;庚午,還宮。


    貞觀十八年甲辰,公元六四四年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鍾官城;庚子,幸鄠縣;壬寅,幸驪山溫湯。


    相裏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裏,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既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


    二月,乙巳朔,玄獎還,且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弑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征諫而止,使至今為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征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眾,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餘藩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群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宮。


    三月,辛卯,以左衛將軍薛萬徹守石衛大將軍。上嚐謂侍臣曰:“於今名將,惟世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夏,四月,上禦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無忌曰:“太子雖不出宮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禦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子如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無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宮。壬子,至太平宮,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麵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從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己未,至顯仁宮。


    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監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韍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仆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


    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若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將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麵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必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恆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甲子,上還京師。


    丁卯,以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


    文本既拜,還家,有憂色。母問其故,文本曰:“非勳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重,所以憂懼。”親賓有來賀者,文本曰:“今受吊,不受賀也。”


    文本弟文昭為校書郎,喜賓客,上聞之不悅;嚐從容謂文本曰:“卿弟過爾交結,恐為卿累;朕欲出為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鍾愛,未嚐信宿離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倘無元此弟,亦無老母矣。”因歔欷嗚咽。上湣其意而止,惟召文昭嚴戒之,亦卒無過。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焉耆貳於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貢多闕;安西都護郭孝恪請討之。詔以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帥步騎三千出銀山道以擊之。全焉耆王弟頡鼻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頡鼻弟栗婆準為鄉導。焉耆城四麵皆水,恃險而不設備,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將士浮水而渡,比曉,登城,執其王突騎支,獲首虜七千級,留栗婆準攝國事而還。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執栗婆準,以勁騎五千,追孝恪至銀山,孝恪還擊,破之,追奔數十裏。


    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裏,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驛騎至。


    西突厥處那啜使其吐屯攝焉耆,遣使入貢。上數之曰:“我發兵擊得焉耆,汝何人而據之!”吐屯懼,返其國。焉耆立栗婆準從父兄薛婆阿那支為王,仍附於處那啜。


    乙未,鴻臚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弑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弑逆,汝曹不能複仇,今更為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辛醜朔,日有食之。


    甲寅,車駕行幸洛陽,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


    郭孝恪鎖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子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謂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係頸束手,漂搖萬裏;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


    己巳,畋於澠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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