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三(起屠維單閼正月,盡十月,不滿一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上之下


    武德二年己卯、公元六一九年春,正月,壬寅,王世充悉取隋朝顯官、名士為太尉府官屬,杜淹、戴胄皆預焉。胄,安陽人也。


    隋將軍王隆帥屯衛將軍張鎮周、都水少監蘇世長等以山南兵始至東都。王世充專總朝政,事無大小,悉關太尉府;台省監署,莫不闃然。世充立三牌於府門外,一求文學才識堪濟時務者,一求武勇智略能摧鋒陷敵者,一求身有冤滯擁抑不申者。於是上書陳事者日有數百,世充悉引見,躬自省覽,殷勤慰諭,人人自喜,以為言聽計從,然終無所施行。下至士卒廝養,世充皆以甘言悅之,而實無恩施。


    隋馬軍總管獨孤武都為世充所親任,其從弟司隸大夫機與虞部郎楊恭慎、前勃海郡主簿孫師孝、步兵總管劉孝元、李儉、崔孝仁謀召唐兵,使孝仁說武都曰:“王公徒為兒女之態以悅下愚,而鄙隘貪忍,不顧親舊,豈能成大業哉!圖識之文,應歸李氏,人皆知之。唐起晉陽,奄有關內,兵不留行,英雄景附。且坦懷待物,舉善責功,不念舊惡,據勝勢以爭天下,誰能敵之!吾屬托身非所,坐待夷滅。今任管公兵近在新安,又吾之故人也,若遣間使召之,使夜造城下,吾曹共為內應,開門納之,事無不集矣。”武都從之。事泄,世充皆殺之。恭慎,達之子也。


    癸卯,命秦王世民出鎮長春宮。


    宇文化及攻魏州總管元寶藏,四旬不克。魏征往說之,丁未,寶藏舉州來降。


    戊午,淮安王神通擊宇文化及於魏縣,化及不能抗,東走聊城。神通拔魏縣,斬獲二千餘人,引兵追化及至聊城,圍之。


    甲子,以陳叔達為納言。


    丙寅,李密所置伊州刺史張善相來降。


    朱粲有眾二十萬,剽掠漢、淮之間,遷徙無常,攻破州縣,食其積粟未盡,複他適,將去,悉焚其餘資;又不務稼穡,民餒死者如積。粲無可複掠,軍中乏食,乃教士卒烹婦人、嬰兒啖之,曰:“肉之美者無過於人,但使他國有人,何憂於餒!”隋著作佐郎陸從典、通事舍人顏湣楚,謫官在南陽,粲初引為賓客,其後無食,闔家皆為所啖。湣楚,之推之子也。又稅諸城堡細弱以供軍食,諸城堡相帥叛之。淮安土豪楊士林、田瓚起兵攻粲,諸州皆應之。粲與戰於淮源,大敗,帥餘眾數千奔菊潭。士林家世蠻酋,隋末,士林為鷹揚府校尉,殺郡官而據其郡。既逐朱粲,己巳,帥漢東四郡遣使詣信州總管廬江王瑗請降,詔以為顯州道行台。士林以瓚為長史。


    初,王世充既殺元、盧,慮人情未服,猶媚事皇泰主,禮甚謙敬。又請為劉太後假子,尊號曰聖感皇太後。既而漸驕橫,嚐賜食於禁中,還家大吐,疑遇毒,自是不複朝謁。皇泰主知其終不為臣,而力不能製,唯取內庫彩物大造幡花;又出諸服玩,令僧散施貧乏以求福。世充使其黨張績、董浚守章善、顯福二門,宮內雜物,毫厘不得出。是月,世充使人獻印及劍。又言河水清,欲以耀眾,為己符瑞雲。


    上遣金紫光祿大夫武功靳孝謨安集邊郡,為梁師都所獲。孝謨罵之極口,師都殺之。二月,詔追賜爵武昌縣公,諡曰忠。


    初定租、庸、調法,每丁租二石,絹二匹,綿三兩;自茲以外,不得橫有調斂。


    丙戌,詔:“諸宗姓居官者在同列之上,未仕者免其徭役;每州置宗師一人以攝總,別為團伍。”


    張俟德至涼,李軌召其群臣廷議曰:“唐天子,吾之從兄,今已正位京邑。一姓不可自爭天下,吾欲去帝號,受其官爵,可乎?”曹珍曰:“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稱王稱帝者,奚啻一人!唐帝關中,涼帝河右,固不相妨。且已為天子,奈何複自貶黜!必欲以小事大,請依蕭察事魏故事。”軌從之。戊戌,軌遣其尚書左丞鄧曉入見,奉書稱“皇從弟大涼皇帝臣軌”而不受官爵。帝怒,拘曉不遣,始議興師討之。


    初,隋煬帝自征吐穀渾,吐穀渾可汗伏允以數千騎奔黨項,煬帝立其質子順為主,使統餘眾,不果入而還。會中國喪亂,伏允複還收其故地。上受禪,順自江都還長安,上遣使與伏允連和,使擊李軌,許以順還之。伏允喜,起兵擊軌,數遣使入貢請順,上遣之。


    閏月,朱粲遣使請降,詔以粲為楚王,聽自置官屬,以便宜從事。


    宇文化及以珍貨誘海曲諸賊,賊帥王薄帥眾從之,與共守聊城。


    竇建德謂其群下曰:“吾為隋民,隋為吾君;今宇文化及弑逆,乃吾仇也,吾不可以不討!”乃引兵趣聊城。


    淮安王神通攻聊城,化及糧盡,請降,神通不許。安撫副使崔世幹勸神通許之,神通曰:“軍士暴露日久,賊食盡計窮,克在旦暮,吾當攻取以示國威,且散其玉帛以勞戰士;若受其降,將何以為軍賞乎!”世幹曰:“今建德方至,若化及未平,內外受敵,吾軍必敗。夫不攻而下之,為功甚易,奈何貪其玉帛而不受乎!”神通怒,囚世幹於軍中。既而宇文士及自濟北饋之,化及軍稍振,遂複拒戰。神通督兵攻之,貝州刺史趙君德攀堞先登,神通心害其功,收兵不戰。君德大詬而下,遂不克。建德軍且至,神通引兵退。


    建德與化及連戰,大破之,化及複保聊城。建德縱兵四麵急攻,王薄開門納之。建德入城,生擒化及,先謁隋蕭皇後,語皆稱臣,素服哭煬帝盡哀;收傳國璽及鹵簿儀仗,撫存隋之百官,然後執逆黨宇文智及、楊士覽、元武達、許弘仁、孟景,集隋官而斬之,梟首軍門之外。以檻車載化及並二子承基、承趾至襄國,斬之。化及且死,更無餘言,但雲:“不負夏王!”


    建德每戰勝克城,所得資財,悉以分將士,身無所取。又不啖肉,常食蔬,茹粟飯;妻曹氏,不衣紈綺,所役婢妾,才十許人。及破化及,得隋宮人千數,即時散遣之。以隋黃門侍郎裴矩為左仆射,掌選事,兵部侍郎崔君肅為侍中,少府令何稠為工部尚書,右司郎中柳調為左丞,虞世南為黃門侍郎,歐陽詢為太常卿。詢,紇之子也。自餘隨才授職,委以政事。其不願留,欲詣關中及東都者,亦聽之,仍給資糧,以兵援之出境。隋驍果尚近萬人,亦各縱遣,任其所之。又與王世充結好,遣使奉表於隋皇泰主,皇泰主封為夏王。建德起於群盜,雖建國,未有文物法度,裴矩為之定朝儀,製律令,建德甚悅,每從之諮訪典禮。甲辰,上考第群臣,以李綱、孫伏伽為第一。因置酒高會,謂裴寂等曰:“隋氏以主驕臣諂亡天下,朕即位以來,每虛心求諫,然唯李綱差盡忠款,孫伏伽可謂誠直。餘人猶踵敝風,俯眉而已,豈朕所望哉!朕視卿如愛子,卿當視朕如慈父。有懷必盡,勿自隱也。”因命舍君臣之敬,極歡而罷。


    遣前禦史大夫段確使於朱粲。


    初,上為隋殿內少監,宇文士及為尚輦奉禦,上與之善。士及從化及至黎陽,上手詔召之,士及潛遣家僮間道詣長安,又因使者獻金環。化及至魏縣,兵勢日蹙,士及勸之歸唐,化及不從,內史令封德彝說士及於濟北征督軍糧以觀其變。化及稱帝,立士及為蜀王。化及死,士及與德彝自濟北來降。時士及妹為昭儀,由是授上儀同。上以封德彝隋室舊臣,而諂巧不忠,深誚責之,罷遣就舍。德彝以秘策幹上,上悅,尋拜內史舍人,俄遷待郎。


    甲寅,隋夷陵郡丞安陸許紹帥黔安、武陵、澧陽等諸郡來降。紹幼與帝同學;詔以紹為峽州刺史,賜爵安陸公。


    丙辰,以徐世勣為黎州總管。


    丁巳,驃騎將軍張孝瑉以勁卒百人襲王世充汜水城,入其郛,沉米船百五十艘。


    己未,世充寇穣州。世充以秦叔寶為龍驤大將軍,程知節為將軍,待之皆厚。然二人疾世充多詐,知節謂叔寶曰:“王公器度淺狹而多妄語,好為咒誓,此乃老巫嫗耳,豈撥亂之主乎!”世充與唐兵戰於九曲,叔寶、知節皆將兵在陳,與其徒數十騎,西馳百許步,下馬拜世充曰:“仆荷公殊禮,深思報效;公性猜忌,喜信讒言,非仆托身之所,今不能仰事,請從此辭。”遂躍馬來降,世充不敢逼。上使事秦王世民,世民素聞其名,厚禮之,以叔寶為馬軍總管,知節為左三統軍。時世充驍將又有驃騎武安李君羨、征南將軍臨邑田留安,亦惡世充之為人,帥眾來降。世民引君羨置左右,以留安為右四統軍。


    王世充囚李育德之兄厚德於獲嘉,厚德與其守將趙君穎逐殷州刺史段大師,以城來降。以厚德為殷州刺史。


    竇建德陷邢州,執總管陳君賓。


    上遣殿內監竇誕、右衛將軍宇文歆助並州總管齊王元吉守晉陽。誕,抗之子也,尚帝女襄陽公主。元吉性驕侈,奴客婢妾數百人,好使之被甲,戲為攻戰,前後死傷甚眾,元吉亦嚐被傷。其乳母陳善意苦諫,元吉醉,怒,命壯士毆殺之。性好田獵,載罔罟三十餘車,嚐言:“我寧三日不食,不能一日不獵。”常與誕遊獵,蹂踐人禾稼。又縱左右奪民物,當衢射人,觀其避箭。夜,開府門,宣淫他室。百姓憤怨,歆屢諫不納,乃表言其狀。壬戌,元吉坐免官。


    癸亥,陟州刺史李育德攻下王世充河內堡聚三十一所。乙醜,世充遣其兄子君廓侵陟州,李育德擊走之,斬首千餘級。李厚德歸省親疾,使李育德守獲嘉,世充並兵攻之,丁卯,城陷,育德及弟三人皆戰死。


    己巳,李公逸以雍丘來降,拜杞州總管,以其族弟善行為杞州刺史。


    隋吏部侍郎楊恭仁,從宇文化及至河北;化及敗,魏州總管元寶藏獲之,己巳,送長安。上與之有舊,拜黃門侍郎,尋以為涼州總管。恭仁素習邊事,曉羌、胡情偽,民夷悅服,自蔥嶺已東,並入朝貢。


    突厥始畢可汗將其眾渡河至夏州,梁師都發兵會之,以五百騎授劉武周,欲自句注入寇太原。會始畢卒,子什缽苾幼,未可立,立其弟俟利弗設為處羅可汗。處羅以什缽苾為尼步設,使居東偏,直幽州之北。先是,上遣右武候將軍高靜奉幣使於始畢,至豐州,聞始畢卒,敕納於所在之庫。突厥聞之,怒,欲入寇;豐州總管張長遜遣高靜以幣出塞為朝廷致賻,突厥乃還。


    三月,庚午,梁師都寇靈州,長史楊則擊走之。


    壬申,王世充寇穣州,刺史史萬寶戰不利。


    庚辰,隋北海通守鄭虔符、文登令方惠整及東海、齊郡、東平、任城、平陸、壽張、須昌賊帥王薄等並以其地來降。


    王世充之寇新安也。外示攻取,實召文武之附己者議受禪。李世英深以為不可,曰:“四方所以奔馳歸附東都者,以公能中興隋室故也。今九州之地,未清其一,遽正位號,恐遠人皆思叛去矣!”世充曰:“公言是也!”長史韋節、楊續等曰:“隋氏數窮,在理昭然。夫非常之事,固不可與常人議之。”太史令樂德融曰:“昔歲長星出,乃除舊布新之征;今歲星在角、亢。亢,鄭之分野。若不亟順天道,恐王氣衰息。”世充從之。外兵曹參軍戴胄言於世充曰:“君臣猶父子也,休戚同之,明公莫若竭忠徇國,則家國俱安矣。”世充詭辭稱善而遣之,世充議受九錫,胄複固諫,世充怒,出為鄭州長史,使與兄子行本鎮虎牢。乃使段達等言於皇泰主,請加世充九錫。皇泰主曰:“鄭公近平李密,已拜太尉,自是以來,未有殊績,俟天下稍平,議之未晚。”段達曰:“太尉欲之。”皇泰主熟視達曰:“任公!”辛巳,達等以皇泰主之詔,命世充為相國,假黃鉞,總百揆,進爵鄭王,加九錫,鄭國置丞相以下官。


    初,宇文化及以隋大理卿鄭善果為民部尚書。從至聊城,為化及督戰,中流矢。竇建德克聊城,王琮獲善果,責之曰:“公名臣之家,隋室大臣,奈何為弑君之賊效命,苦戰傷痍至此乎!”善果大慚,欲自殺,宋正本馳往救止之;建德複不為禮,乃奔相州,淮安王神通送之長安。庚午,善果至,上優禮之,拜左庶子、檢校內史待郎。


    齊王元吉諷並州父老詣闕留己;甲申,複以元吉為並州總管。


    戊子,淮南五州皆遣使來降。


    辛卯,劉武周寇並州。


    壬辰,營州總管鄧暠擊高開道,敗之。


    甲午,王世充遣其將高毗寇義州。


    東都道士桓法嗣獻《孔子閉房記》於王世充,言“相國當代隋為天子”。世充大悅,以法嗣為諫議大夫。世充又羅取雜鳥,書帛係頸,自言符命而縱之。有得鳥來獻者,亦拜官爵。於是段達以皇泰主命,加世充殊禮。世充奉表三讓,百官勸進,設位於都常。納言蘇威年老,不任朝謁,世充以威隋氏重臣,欲以眩耀士民,每勸進,必冠威名。及受殊禮之日,扶威置百官之上,然後南麵正坐受之。


    夏,四月,劉武周引突厥之眾,軍於黃蛇嶺,兵鋒甚盛。齊王元吉使車騎將軍張達以步卒百人嚐寇;達辭以兵少不可往,元吉強遣之,至則俱沒。達忿恨,庚子,引武周襲榆次,陷之。


    散騎常侍段確,性嗜酒,奉詔慰勞朱粲於菊潭。辛醜,乘醉侮粲曰:“聞卿好啖人,人作何味?”粲曰:“啖醉人正如糟藏彘肉。”確怒,罵曰:“狂賊入朝,為一頭奴耳,複得啖人乎!”粲於座收確及從者數十人,悉烹之,以啖左右。遂屠菊潭,奔王世充,世充以為龍驤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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