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二(起著雍攝提格八月,盡十二月,不滿一年)


    高祖神堯大聖光孝皇帝上之中


    武德元年戊寅,公元六一八年八月,薛舉遣其子仁果進圍寧州,刺史胡演擊卻之。郝瑗言於舉曰:“今唐兵新破,關中騷動,宜乘勝直取長安。”舉然之,會有疾而止。辛巳,舉卒。太子仁果立,居於折墌城,諡舉曰武帝。


    上欲與李軌共圖秦、隴,遣使潛詣涼州,招撫之,與之書,謂之從弟。軌大喜,遣其弟懋入貢。上以懋為大將軍,命鴻臚少卿張俟德冊拜軌為涼州總管,封涼王。


    初,朝廷以安陽令呂瑉為相州刺史,更以相州刺史王德仁為岩州刺史。德仁由是怨憤,甲申,誘山東大使宇文明達入林慮山而殺之,叛歸王世充。


    已醜,以秦王世民為元帥,擊薛仁果。


    丁酉,臨洮等四郡來降。


    隋江都太守陳棱求得煬帝之柩,取宇文化及所留輦輅鼓吹,粗備天子儀衛,改葬於江都宮西吳公台下,其王公以下,皆列瘞於帝塋之側。宇文化及之發江都也,以杜伏威為曆陽太守;伏威不受,仍上表於隋,皇泰主拜伏威為東道大總管,封楚王。沈法興亦上表於皇泰主。自稱大司馬、錄尚書事、天門公,承製置百官,以陳杲仁為司徒,孫士漢為司空,蔣元超為左仆射,殷芊為左丞,徐令言為右丞,劉子翼為選部侍郎,李百藥為府椽。百藥,德林之子也。


    九月,隋襄國通守陳君賓來降,拜邢州刺史。君賓,伯山之子也。


    虞州刺史韋義節攻隋河東通守堯君素,久不下,軍數不利;壬子,以工部尚書獨孤懷恩代之。


    初,李密既殺翟讓,頗自驕矜,不恤士眾;倉粟雖多,無府庫錢帛,戰士有功,無以為賞;又厚撫初附之人,眾心頗怨。徐世勣嚐因宴會刺譏其短;密不懌,使世勣出鎮黎陽,雖名委任,實亦疏之。


    密開洛口倉散米,無防守典當者,又無文券,取之者隨意多少;或離倉之後,力不能致,委棄衢路,自倉城至郭門,米厚數寸,為車馬所轥踐;群盜來就食者並家屬近百萬口,無甕盎,織荊筐淘米,洛水兩岸十裏之間,望之皆如白沙。密喜,謂賈閏甫曰:“此可謂足食矣!”閏甫對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今民所以繈負如流而至者,以所天在此故也。而有司曾無愛吝,屑越如此!竊恐一旦米盡民散,明公孰與成大業哉!”密謝之,即以閏甫判司倉參軍事。


    密以東都兵數敗微弱,而將相自相屠滅,謂朝夕可平。王世充既專大權,厚賞將士,繕治器械,亦陰圖取密。時隋軍乏食,而密軍少衣,世充請交易,密難之;長史邴元真等各求私利,勸密許之。先是,東都人歸密者,日以百數;既得食,降者益少,密悔而止。


    密破宇文化及還,其勁卒良馬多死,士卒疲病。世充欲乘其弊擊之,恐人心不壹,乃詐稱左軍衛士張永通三夢周公,令宣意於世充,當勒兵相助擊賊。乃為周公立廟,每出兵,輒先祈禱。世充令巫宣言周公欲令仆射急討李密,當有大功,不即兵皆疫死。世充兵多楚人,信妖言,皆請戰。世充簡練精銳得二萬餘人,馬二千餘匹,壬子,出師擊密,旗幡之上皆書永通字,軍容甚盛。癸醜,至偃師,營於通濟渠南,作三橋於渠上。密留王伯當守金墉,自引精兵出偃師北,阻邙山以待之。


    密召諸將會議,裴仁基曰:“世充悉眾而至,洛下必虛,可分兵守其要路,令不得東,簡精兵三萬,傍河西出以逼東都。世充還,我且按甲;世充再出,我又逼之。如此,則我有餘力,彼勞奔命,破之必矣。”密曰:“公言大善。今東都兵有三不可當:兵仗精銳,一也;決計深入,二也;食盡求戰,三也。我但乘城固守,蓄力以待之;彼欲鬥不得,求走無路,不過十日,世充之頭可致麾下。”陳智略、樊文超、單雄信皆曰:“計世充戰卒甚少,屢經摧破,悉已喪膽。《兵法》曰‘倍則戰’,況不啻倍哉!且江、淮新附之士,望因此機展其勳效;及其鋒而用之,可以得誌。”於是諸將喧然,欲戰者什七八,密惑於眾議而從之。仁基苦爭不得,擊地歎曰:“公後必悔之!”魏征言於長史鄭飂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多死,戰士心怠,此二者難以應敵。且世充乏食,誌在死戰,難與爭鋒,未若深溝高壘以拒之,不過旬月,世充糧盡,必自退,追而擊之,蔑不勝矣。”飂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征曰:“此乃奇策,何謂常談!”拂衣而起。


    程知節將內馬軍與密同營在北邙山上,單雄信將外馬軍營於偃師城北。世充遣數百騎渡通濟渠攻雄信營,密遣裴行儼與知節助之。行儼先馳赴敵,中流矢,附於地;知節救之,殺數人,世充軍披靡,乃抱行儼重騎而還;為世充騎所逐,刺槊洞過,知節迴身捩折其槊,兼斬追者,與行儼俱免。會日暮,各斂兵還營。密驍將孫長樂等十餘人皆被重創。


    密新破宇文化及,有輕世充之心,不設壁壘。世充夜遣二百餘騎潛入北山,伏溪穀中,命軍士皆秣馬蓐食。甲寅旦,將戰,世充誓眾曰:“今日之戰,非直爭勝負;死生之分,在此一舉。若其捷也,富貴固所不論;若其不捷,必無一人獲免。所爭者死,非獨為國,各宜勉之!”遲明,引兵薄密。密出兵應之,未及成列,世充縱兵擊之。世充士卒皆江、淮剽勇,出入如飛。世充先索得一人貌類密者,縛而匿之。戰方酣,使牽以過陳前,噪曰:“已獲李密矣!”士卒皆唿萬歲。其伏兵發,乘高而下,馳壓密營,縱火焚其廬舍。密眾大潰,其將張童仁、陳智略皆降,密與萬餘人馳向洛口。


    世充夜圍偃師;鄭飂守偃師,其部下翻城納世充。初,世充家屬在江都,隨宇文化及至滑台,又隨王軌入李密,密留於偃師,欲以招世充。及偃師破,世充得其兄世偉、子玄應、虔恕、瓊等,又獲密將佐裴仁基、鄭飂、祖君彥等數十人。世充於是整兵向洛口,得邴元真妻子、鄭虔象母及密諸將子弟,皆撫慰之,令潛唿其父兄。


    初,邴元真為縣吏,坐贓亡命,從翟讓於瓦岡;讓以其嚐為吏,使掌書記。及密開幕府,妙選時英,讓薦元真為長史;密不得已用之,行軍謀畫,未嚐參預。密西拒世充,留元真守洛口倉。元真性貪鄙,宇文溫謂密曰:“不殺元真,必為公患。”密不應。元真知之,陰謀叛密;楊慶聞之,以告密,密固疑焉。至是,密將入洛口城,元真已遣人潛引世充矣。密知而不發,因與眾謀,待世充兵半濟洛水,然後擊之。世充軍至,密候騎不時覺,比將出戰,世充軍悉已濟矣。單雄信等又勒兵自據;密自度不能支,帥麾下輕騎奔虎牢,元真遂以城降。


    初,雄信驍捷,善用馬槊,名冠諸軍,軍中號曰“飛將”。彥藻以雄信輕於去就,勸密除之;密愛其才,不忍也。及密失利,雄信遂以所部降世充。


    密將如黎陽,或曰:“殺翟讓之際,徐世勣幾死,今失利而就之,安可保乎!”時王伯當棄金墉保河陽,密自虎牢歸之,引諸將共議。密欲南阻河,北守太行,東連黎陽,以圖進取。諸將皆曰:“今兵新失利,眾心危懼,若更停留,恐叛亡不日而盡。又人情不願,難以成功。”密曰:“孤所恃者眾也,眾既不願,孤道窮矣。”欲自刎以謝眾。伯當抱密號絕,眾皆悲泣,密複曰:“諸君幸不相棄,當共歸關中;密身雖無功,諸君必保富貴。”府掾柳燮曰:“明公與唐公同族,兼有疇昔之好;雖不陪起兵,然阻東都,斷隋歸路,使唐公不戰而據長安,此亦公之功也。”眾鹹曰:“然。”密又謂王伯當曰:“將軍室家重大,豈複與孤俱行哉!”伯當曰:“昔蕭何盡帥子弟以從漢王,伯當恨不兄弟俱從,豈以公今日失利遂輕去就乎!縱身分原野,亦所甘心!”左右莫不感激,從密入關者凡二萬人。於是密之將帥、州縣多降於隋。朱粲亦遣使降隋,皇泰主以粲為楚王。


    甲寅,秦州總管竇軌擊薛仁果,不利;驃騎將軍劉感鎮涇州,仁果圍之。城中糧盡,感殺所乘馬以分將士,感一無所啖,唯煮馬骨取汁和木屑食之。城垂陷者數矣,會長平王叔良將士至涇州,仁果乃揚言食盡,引兵南去;乙卯,又遣高墌人偽以城降。叔良遣感帥眾赴之,己未,至城下,扣城中人曰:“賊已去,可逾城入。”感命燒其門,城上下水灌之。感知其詐,遣步兵先還,自帥精兵為殿。俄而城上舉三烽,仁果兵自南原大下,戰於百裏細川,唐軍大敗,感為仁果所擒。仁果複圍涇州,令感語城中雲:“援軍已敗,不如早降。”感許之,至城下,大唿曰:“逆賊饑餒,亡在朝夕,秦王帥數十萬眾,四麵俱集,城中勿優,勉之!”仁果怒,執感,於城旁埋之至膝,馳騎射之;至死,聲色逾厲。叔良嬰城固守,僅能自全。感,豐生之孫也。


    庚申,隴州刺史陝人常達擊薛仁果於宜祿川,斬首千餘級。


    上遣從子襄武公琛、太常卿鄭元璹以女妓遺始畢可汗。壬戌,始畢複遣骨咄祿特勒來。


    癸亥,白馬道士傅仁均造《戊寅曆》成,奏上,行之。


    薛仁果屢攻常達,不能克,乃遣其將仵士政以數百人詐降,達厚撫之。乙醜,士政伺隙以其徒劫達,擁城中二千人降於仁果。達見仁果,詞色不屈,仁果壯而釋之。奴賊帥張貴謂達曰:“汝識我乎?”達曰:“汝逃死奴賊耳!”貴怒,欲殺之,人救之,獲免。


    辛未,追諡隋太上皇為煬帝。


    宇文化及至魏縣,張愷等謀去之;事覺,化及殺之。腹心稍盡,兵勢日蹙,兄弟更無他計,但相聚酣宴,奏女樂。化及醉,尤智及曰:“我初不知,由汝為計,強來立我。今所向無成,士馬日散,負弑君之名,天下所不容。今者滅族,豈不由汝乎!”持其兩子而泣。智及怒曰:“事捷之日,初不賜尤,及其將敗,乃欲歸罪,何不殺我以降竇建德!”數相鬥鬩,言無長幼;醒而複飲,以此為恆。其眾多亡,化及自知必敗,歎曰:“人生固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於是鴆殺秦王浩,即皇帝位於魏縣,國號許,改元天壽,署置百官。


    冬,十月,壬申朔,日有食之。


    戊寅,宴突厥骨咄祿,引骨咄祿升禦坐以寵之。


    李密將至,上遣使迎勞,相望於道。密大喜,謂其徒曰:“我擁眾百萬,一朝解甲歸唐,山東連城數百,知我在此,遣使招之,亦當盡至;比於竇融,功亦不細,豈不以一台司見處乎!”己卯,至長安,有司供待稍薄,所部兵累日不得食,眾心頗怨。既而以密為光祿卿、上柱國,賜爵邢國公。密既不滿望,朝臣又多輕之,執政者或來求賄,意甚不平;獨上親禮之,常唿為弟,以舅子獨孤氏妻之。


    庚辰,詔右翊衛大將軍淮安王神通為山東道安扶大使,山東諸軍並受節度;以黃門侍郎崔民幹為副。


    鄧州刺史呂子臧與撫慰使馬元規擊朱粲,破之。子臧言於元規曰:“粲新敗,上下危懼,請並力擊之,一舉可滅。若複遷延,其徒稍集,力強食盡,致死於我,為患方深。”元規不從。子臧請獨以所部兵擊之,元規不許。既而粲收集餘眾,兵複大振,自稱楚帝於冠軍,改元昌達,進攻鄧州。子臧撫膺謂元規曰:“老夫今坐公死矣!”粲圍南陽,會霖雨城壞,所親勸子臧降。子臧曰:“安有天子方伯降賊者乎!”帥麾下赴敵而死。俄而城陷,元規亦死。


    癸未,王世充收李密美人珍寶及將卒十餘萬人還東都,陳於闕下。乙酉,皇泰主大赦。丙戌,以世充為太尉、尚書令,內外諸軍事,仍使之開太尉府,備置官屬,妙選人物。世充以裴仁基父子驍勇,深禮之。徐文遠複入東都,見世充,必先拜。或問曰:“君倨見李密而敬王公,何也?”文遠曰:“魏公,君子也,能容賢士;王公,小人也,能殺故人,吾何敢不拜!”


    李密總管李育德以武陟來降,拜陟州刺史。育德,諤之孫也。其餘將佐劉德威、賈閏甫、高季輔等,或以城邑,或帥眾,相繼來降。


    初,北海賊帥綦公順帥其徒三萬攻郡城,已克其外郭,進攻子城;城中食盡,公順自謂克在旦夕,不為備。明經劉蘭成糾合城中驍健百餘人襲擊之,城中見兵繼之,公順大敗,棄營走,郡城獲全。於是郡官及望族分城中民為六軍,各將之,蘭成亦將一軍。有宋書佐者,離間諸軍曰:“蘭成得眾心,必為諸人不利,不如殺之。”眾不忍殺,但奪其兵以授宋書佐。蘭成恐終及禍,亡奔公順。公順軍中喜噪,欲奉以為主,固辭,乃以為長史,軍事鹹聽焉。居五十餘日,蘭成簡軍中驍健者百五十人,往抄北海。距城四十裏,留十人,使多芟草,分為百餘積;二十裏,又留二十人,各執大旗;五六裏,又留三十人,伏險要;蘭成自將十人,夜,距城一裏許潛伏;餘八十人分置便處,約聞鼓聲即抄取人畜亟去,仍一時焚積草。明晨,城中遠望無煙塵,皆出樵牧。日向中,蘭成以十人直抵城門,城上鉦鼓亂發;伏兵四出,抄掠雜畜千餘頭及樵牧者而去。蘭成度抄者已遠,徐步而還。城中雖出兵,恐有伏兵,不敢急追;又見前有旌旗、煙火,遂不敢進而還。既而城中知蘭成前者眾少,悔不窮追。居月餘,蘭成謀取郡城,更以二十人直抵城門。城中人競出逐之,行未十裏,公順將大軍總至。郡兵奔馳還城,公順進兵圍之,蘭成一言招諭,城中人爭出降。蘭成撫存老幼,禮遇郡官,見宋書佐,亦禮之如舊,仍資送出境,內外安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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