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紀三(起上章灘,盡昭陽大淵獻,凡四年)


    高祖文皇帝中


    開皇二十年庚申,公元六零零年春,二月,熙州人李英林反。三月,辛卯,以揚州總管司馬河內張衡為行軍總管,帥步騎五萬討平之。


    賀若弼複坐事下獄,上數之曰:“公有三太猛:嫉妒心太猛,自是、非人心太猛,無上心太猛。”既而釋之。他日,上謂侍臣曰:“弼將伐陳,謂高飃曰:‘陳叔寶可平也。不作高鳥盡、良弓藏邪?’飃雲‘必不然。’及平陳,遽索內史,又索仆射。我語飃曰:‘功臣正宜授勳官,不可預朝政。’弼後語飃:‘皇太子於己,出口入耳,無所不盡。公終久何必不得弼力,何脈脈邪!’意圖廣陵,又圖荊州,皆作亂之地,意終不改也。”


    夏,四月,壬戌,突厥達頭可汗犯塞,詔命晉王廣、楊素出靈武道,漢王諒、史萬歲出馬邑道以擊之。


    長孫晟帥降人為秦州行軍總管,受晉王節度。晟以突厥飲泉,易可行毒,因取諸藥毒水上流,突厥人畜飲之多死,於是大驚曰:“天雨惡水,其亡我乎!”因夜遁。晟追之,斬首千餘級。


    史萬歲出塞,至大斤山,與虜相遇。達頭遣使問:“隋將為誰?”候騎報:“史萬歲也。”突厥複問:“得非敦煌戍卒乎?”候騎曰:“是也。”達頭懼而引去。萬歲馳追百餘裏,縱擊,大破之,斬數千級;逐北,入磧數百裏,虜遠遁而還。詔遣長孫晟複還大利城,安撫新附。


    達頭複遣其弟子俟利伐從磧東攻啟民,上又發兵助啟民守要路;俟利伐退走入磧。啟民上表陳謝曰:“大隋聖人可汗憐養百姓,如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染幹如枯木更葉,枯骨更肉,千世萬世,常為大隋典羊馬也。”帝又遣趙仲卿為啟民築金河、定襄二城。


    秦孝王俊久疾,未能起,遣使奉表陳謝。上謂其使者曰:“我戮力創茲大業,作訓垂範,庶臣下守之。汝為吾子,而欲敗之,不知何以責汝!”俊慚怖,疾遂篤,乃複拜俊上柱國;六月,丁醜,俊薨。上哭之,數聲而止。俊所為侈麗之物,悉命焚之。王府僚佐請立碑,上曰:“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何用碑為!若子孫不能保家,徒與人作鎮石耳!”俊子浩,崔妃所生也;庶子曰湛。群臣希旨,奏稱:“漢之栗姬子榮、郭後子強皆隨母廢,今秦王二子,母皆有罪,不合承嗣。”上從之,以秦國官為喪主。


    初,上使太子勇參決軍國政事,時有損益,上皆納之。勇性寬厚,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上性節儉,勇嚐文飾蜀鎧,上見而不悅,戒之曰:“自古帝王未有好奢侈而能久長者。汝為儲後,當以儉約為先,乃能奉承宗廟。吾昔日衣服,各留一物,時複觀之以自警戒。恐汝以今日皇太子之心忘昔時之事,故賜汝以我舊所帶刀一枚,並菹醬一合,汝昔作上士時常所食也。若存記前事,應知我心。”


    後遇冬至,百官皆詣勇,勇張樂受賀。上知之,問朝臣曰:“近聞至日內外百官相帥朝東宮,此何禮也?”太常少卿辛亶對曰:“於東宮,乃賀也,不得言朝。”上曰:“賀者正可三數十人,隨情各去,何乃有司征召,一時普集!太子法服設樂以待之,可乎?”因下詔曰:“禮有等差,君臣不雜。皇太子雖居上嗣,義兼臣子,而諸方嶽牧正冬朝賀,任土作貢,別上東宮;事非典則,宜悉停斷!”自是恩寵始衰,漸生猜阻。


    勇多內寵,昭訓雲氏尤幸。其妃元氏無寵,遇心疾,二日而薨,獨孤後意有他故,其責望勇。自是雲昭訓專內政,生長寧王儼、平原王裕、安成王筠;高良娣生安平王嶷、襄城王恪;王良媛生高陽王該、建安王韶;成姬生潁川王煚;後宮生孝實、孝範。後彌不平,頗遣人伺察,求勇過惡。晉王廣,彌自矯飾,唯與蕭妃居處,後庭有子皆不育,後由是數稱廣賢。大臣用事者,廣皆傾心與交。上及後每遣左右至廣所,無貴賤,廣必與蕭妃迎門接引,為設美饌,申以厚禮;婢仆往來者,無不稱其仁孝。上與後嚐幸其第,廣悉屏匿美姬於別室,唯留老醜者,衣以縵彩,給事左右;屏帳改用縑素;故絕樂器之弦,不令拂去塵埃。上見之,以為不好聲色,還宮,以語侍臣,意甚喜。侍臣皆稱慶,由是愛之特異諸子。


    上密令善相者來和遍視諸子,對曰:“晉王眉上雙骨隆起,貴不可言。”上又問上儀同三司韋鼎:“我諸兒誰得嗣位?”對曰:“至尊、皇後所最愛者當與之,非臣敢預知也。”上笑曰:“卿不肯顯言邪!”


    晉王廣美姿儀,性敏慧,沉深嚴重;好學,善屬文;敬接朝士,禮極卑屈;由是聲名籍甚,冠於諸王。


    廣為揚州總管,入朝,將還鎮,入宮辭後,伏地流涕,後亦泫然泣下。廣曰:“臣性識愚下,常守平生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愛東宮,恆蓄成怒,欲加屠陷。每恐讒譖生於投杼,鴆毒遇於杯勺,是用勤憂積念,懼履危亡。”後忿然曰:“睍地伐漸不可耐,我為之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前新婦遇毒而夭,我亦不能窮治,何故複於汝發如此意!我在尚爾,我死後,當魚肉汝乎!每思東宮竟無正嫡,至尊千秋萬歲之後,遣汝等兄弟向阿雲兒前再拜問訊,此是幾許苦痛邪!”廣又拜,嗚咽不能止,後亦悲不自勝。自是後決意欲廢勇立廣矣。


    廣與安州總管宇文述素善,欲述近己,奏為壽州刺史。廣尤親任總管司馬張衡,衡為廣畫奪宗之策。廣問計於述,述曰:“皇太子失愛已久,令德不聞於天下。大王仁孝著稱,才能蓋世,數經將領,頻有大功;主上之與內宮,鹹所鍾愛,四海之望,實歸大王。然廢立者國家大事,處人父子骨肉之間,誠未易謀也。然能移主上意者,唯楊素耳,素所與謀者唯其弟約。述雅知約,請朝京師,與約相見,共圖之。”廣大悅,多齎金寶,資述入關。


    約時為大理少卿,素凡有所為,皆先籌於約而後行之。述請約,盛陳器玩,與之酣暢,因而共博,每陽不勝,所齎金寶盡輸之約。約所得既多,稍以謝述。述因曰:“此晉王之賜,令述與公為歡樂耳。”約大驚曰:“何為爾?”述因通廣意,說之曰:“夫守正履道,固人臣之常致;反經合義,亦達者之令圖。自古賢人君子,莫不與時消息以避禍患。公之兄弟,功名蓋世,當途用事有年矣,朝臣為足下家所屈辱者,可勝數哉!又,儲後以所欲不行,每切齒於執政;公雖自結於人主,而欲危公者固亦多矣!主上一旦棄群臣,公亦何以取庇!今皇太子失愛於皇後,主上素有廢黜之心,此公所知也。今若請立晉王,在賢兄之口耳。誠能因此時建大功,王必永銘骨髓,斯則去累卵之危,成太山之安也。”約然之,因以白素。素聞之,大喜,撫掌曰:“吾之智思,殊不及此,賴汝啟予。”約知其計行,複謂素曰:“今皇後之言,上無不用,宜因機會早自結托,則長保榮祿,傳祚子孫。兄若遲疑,一旦有變,令太子用事,恐禍至無日矣!”素從之。


    後數日,素入侍宴,微稱“晉王孝悌恭儉,有類至尊”。用此揣後意。後泣曰:“公言是也!吾兒大孝愛,每聞至尊及我遣內使到,必迎於境首;言及違離,未嚐不泣。又其新婦亦大可憐,我使婢去,常與之同寢共食。豈若睍地伐與阿雲對坐,終日酣宴,昵近小人,疑阻骨肉!我所以益憐阿嫲者,常恐其潛殺之。”素既知後意,因盛言太子不才。後遂遺素金,使讚上廢立。


    勇頗知其謀,憂懼,計無所出,使新豐人王輔賢造諸厭勝;又於後園作庶人村,室屋卑陋,勇時於中寢息,布衣草褥,冀以當之。上知勇不自安,在仁壽宮,使楊素觀勇所為。素至東宮,偃息未入,勇束帶待之,素故久不進,以激怒勇;勇銜之,形於言色。素還言:“勇怨望,恐有他變,願深防察!”上聞素譖毀,甚疑之。後又遣人伺覘東宮,纖介事皆聞奏,因加誣飾以成其罪。


    上遂疏忌勇,乃於玄武門達至德門量置候人,以伺動靜,皆隨事奏聞。又,東宮宿衛之人,侍官以上,名籍悉令屬諸衛府,有勇健者鹹屏去之。出左衛率蘇孝慈為淅州刺史,勇愈不悅。太史令袁充言於上曰:“臣觀天文,皇太子當廢。”上曰:“玄象久見,群臣不敢言耳。”充,君正之子也。


    晉王廣又令督王府軍事姑臧段達私賂東宮幸臣姬威,令伺太子動靜,密告楊素;於是內外喧謗,過失日聞。段達因脅姬威曰:“東宮過失,主上皆知之矣。已奉密詔,定當廢立;君能告之,則大富貴!”威許諾,即上書告之。


    秋,九月,壬子,上至自仁壽宮。翌日,禦大興殿,謂侍臣曰:“我新還京師,應開懷歡樂;不知何意翻邑然愁苦!”吏部尚書牛弘對曰:“臣等不稱職,故至尊憂勞。”上既數聞譖毀,疑朝臣悉知之,故於眾中發問,冀聞太子之過。弘對既失旨,上因作色,謂東宮官屬曰:“仁壽宮此去不遠,而令我每還京師,嚴備仗衛,如入敵國。我為下利,不解衣臥。昨夜欲近廁,故在後房恐有警急,還移就前殿,豈非爾輩欲壞我家國邪!”於是執太子左庶子唐令則等數人付所司訊鞠;命楊素陳東宮事狀以告近臣。


    素乃顯言之曰:“臣奉敕向京,令皇太子檢校劉居士餘黨。太子奉詔,作色奮厲,骨肉飛騰,語臣雲:‘居士黨盡伏法,遣我何處窮討!爾作右仆射,委寄不輕,自檢校之,何關我事!’又雲:‘昔大事不遂,我先被誅,今作天子,竟乃令我不如諸弟,一事以上,不得自遂!’因長歎迴視雲:‘我大覺身妨。’”上曰:“此兒不堪承嗣久矣,皇後恆勸我廢之。我以布衣時所生,地複居長,望其漸改,隱忍至今。勇嚐指皇後侍兒謂人曰:‘是皆我物。’此言幾許異事!其婦初亡,我深疑其遇毒,嚐責之,勇即懟曰:‘會殺元孝矩。’此欲害我而遷怒耳。長寧初生,朕與皇後共抱養之,自懷彼此,連遣來索。且雲定興女,在外私合而生,想此由來,何必是其體胤!昔晉太子取屠家女,其兒即好屠割。今倘非類,便亂宗祏。我雖德慚堯、舜,終不以萬姓付不肖子!我恆畏其加害,如防大敵;今欲廢之以安天下!”


    左衛大將軍五原公元昮諫曰:“廢立大事,詔旨若行,後悔無及。讒言罔極,惟陛下察之。”


    上不應,命姬威悉陳太子罪惡。威對曰:“太子由來與臣語,唯意在驕奢,且雲:‘若有諫者,正當斬之,不殺百許人,自然永息。’營起台殿,四時不輟。前蘇孝慈解左衛率,太子奮髯揚肘曰:‘大丈夫會當有一日,終不忘之,決當快意。’又宮內所須,尚書多執法不與,輒怒曰:‘仆射以下,吾會戮一二人,使知慢我之禍。’每雲:至尊惡我多側庶,高緯、陳叔寶豈孽子乎!”嚐令師姥卜吉兇,語臣雲:‘至尊忌在十八年,此期促矣。’上泫然曰:誰非父母生,乃至於此!朕近覽《齊書》,見高歡縱其兒子,不勝忿憤,安可效尤邪!於是禁勇及諸子,部分收其黨與。楊素舞文巧詆,鍛煉以成其獄。


    居數日,有司承素意,奏元昮常曲事於勇,情存附托,在仁壽宮,勇使所親裴弘以書與昮,題雲:“勿令人見”。上曰:“朕在仁壽宮,有纖介事,東宮必知,疾於驛馬,怪之甚久,豈非此徒邪!”遣武士執昮於仗。右衛大將軍元胄時當下直,不去,因奏曰:“臣向不下直者,為防元昮耳。”上以昮及裴弘付獄。


    先是,勇見老枯槐,問:“此堪何用?”或對曰:“古槐尤宜取火。”時衛士皆佩火燧,勇命工造數千枚,欲以分賜左右;至是,獲於庫。又藥藏局貯艾數斛,索得之,大以為怪,以問姬威,威曰:“太子此意別有所在,至尊在仁壽宮,太子常飼馬千匹,雲:‘徑往守城門,自然餓死。’”素以威言詰勇,勇不服,曰:“竊聞公家馬數萬匹,勇忝備太子,馬千匹,乃是反乎!”素又發東宮服玩,似加琱飾者,悉陳之於庭,以示文武群官,為太子之罪。上及皇後迭遣使責問勇,勇不服。


    冬,十月,乙醜,上使人召勇,勇見使者,驚曰:“得無殺我邪?”上戎服陳兵,禦武德殿,集百官立於東麵,諸親立於西麵,引勇及諸子列於殿庭,命內史侍郎薛道衡宣詔,廢勇及其男、女為王、公主者,並為庶人。勇再拜言曰:“臣當伏屍都市,為將來鑒戒;幸蒙哀憐,得全性命!”言畢,泣下流襟,既而舞蹈而去,左右莫不閔默。長寧王儼上表乞宿衛,辭情哀切;上覽之閔然。楊素進曰:“伏望聖心同於螫手,不宜複留意。”


    己巳,詔:“元昮、唐令則及太子家令鄒文騰、左衛率司馬夏侯福、典膳監元淹、前吏部侍郎蕭子寶、前主璽下士何竦並處斬,妻妾子孫皆沒官。車騎將軍榆林閻毗、東郡公崔君綽、遊騎尉沈福寶、瀛州術士章仇太翼,特免死,各杖一百,身及妻子、資財、田宅皆沒官。副作大匠高龍叉、率更令晉文建、通直散騎侍郎元衡皆處盡。”於是集群官於廣陽門外,宣詔戮之。乃移勇於內史省,給五品料食。賜楊素物三千段,元胄、楊約並千段,賞鞫勇之功也。


    文林郎楊孝政上書諫曰:“皇太子為小人所誤,宜加訓誨,不宜廢黜。”上怒,撻其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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