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四十(起強圉大荒落,盡屠維協洽,凡三年)


    安皇帝癸


    義熙十三年丁巳,公元四一七年春,正月,甲戌朔,日有食之。


    秦主泓朝會百官於前殿,以內外危迫,君臣相泣。征北將軍齊公恢帥安定鎮戶三萬八千,焚廬舍,自北雍州趨長安,自稱大都督、建義大將軍,移檄州郡,欲除君側之惡;揚威將軍薑紀帥從歸之,建節將軍彭完都棄陰密奔還長安。恢至新支,薑紀說恢曰:“國家重將、大兵皆在東方,京師空虛,公亟引輕兵襲之,必克。”恢不從,南攻郿城。鎮西將軍姚諶為恢所敗,長安大震。泓馳使征東平公紹,遣姚裕及輔國將軍胡翼度屯澧西。扶風太守姚俊等皆降於恢。東平公紹引諸軍西還,與恢相持於靈台,姚讚留寧朔將軍尹雅為弘農太守,守潼關,亦引兵還。恢眾見諸軍四集,皆有懼心,其將齊黃等詣大軍降。恢進兵副紹,讚自後擊之,恢兵大敗,殺恢及其三弟。泓器之慟,葬以公禮。


    太尉裕引水軍發彭城,留其子彭城公義隆鎮彭城。詔以義隆為監徐、兗、青、冀四州諸軍事、徐州刺史。


    涼公暠寢疾,遣命長史宋繇曰:“吾死之後,世子猶卿子也,善訓導之。”二月,暠卒,官屬奉世子歆為大都督、大將軍、涼公、領涼州牧。大赦,改元嘉興。尊歆母天水尹氏為太後。以宋繇錄三府事。諡暠曰武昭王,廟號太祖。


    西秦安東將軍木弈幹擊吐穀渾樹洛幹,破其弟阿柴於堯杆川,俘五千餘口而還。樹洛幹走保白蘭山,慚憤發疾,將卒,謂阿柴曰:“吾子拾虔幼弱,今以大事付汝。”樹洛幹卒,阿柴立,自稱驃騎將軍、沙州刺史。諡樹洛幹曰武王。阿柴稍用兵侵並其傍小種,地方數千裏,遂為強國。


    河西王蒙遜遣其將襲烏啼部,大破之;又擊卑和部,降之。


    王鎮惡進軍澠池,遣毛德祖襲尹雅於蠡吾城,禽之,雅殺守者而逃。鎮惡引兵徑前,抵潼關。


    檀道濟、沈林子自陝北渡河,拔襄邑堡,秦河北太守薛帛奔河東。又攻秦並州刺史尹昭於蒲阪,不克。別將攻匈奴堡,為姚成都所敗。


    辛酉,滎陽守將傅洪以虎牢降魏。


    秦主泓以東平公紹為太宰、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改封魯公,使督武衛將軍姚鸞等步騎五萬守潼關,又遣別將姚驢救蒲阪。


    沈林子謂檀道濟曰:“蒲阪城堅兵多,不可猝拔,攻之傷眾,守之引日。王鎮惡在潼關,勢孤力弱,不如與鎮惡合勢並力,以爭潼關。若得之,尹昭不攻自潰矣。”道濟從之。


    三月,道濟、林子至潼關,秦魯公紹引兵出戰,道濟、林子奮擊,大破之,斬獲以千數。紹退屯定城,據險拒守,謂諸將曰:“道濟等兵力不多,懸軍深入,不過堅壁以待繼援。吾分軍絕其糧道,可坐禽也。”乃遣姚鸞屯大路以絕道濟糧道。


    鸞遣尹雅將兵與晉戰於關南,為晉兵所獲,將殺之。雅曰:“雅前日已當死,幸得脫至今,死固甘心。然夷、夏雖殊,君臣之義一也。晉以大義行師,獨不使秦有守節之臣乎!”乃免之。


    丙子夜,沈林子將銳卒襲鸞營,斬鸞,殺其士卒數千人。紹又遣東平公讚屯河上以斷水道;沈林子擊之,讚敗走,還定城。薛帛據河曲來降。


    太尉裕將水軍自淮、泗入清河,將溯河西上,先遣使假道於魏;秦主泓亦遣使請救於魏。魏主嗣使群臣議之,皆曰:“潼關天險,劉裕以水軍攻之,甚難;若登岸北侵,其勢便易。裕聲言伐秦,其誌難測。且秦,婚姻之國,不可不救也。宜發兵斷河上流,勿使得西。”博士祭酒崔浩曰:“裕圖秦久矣。今姚興死,子泓懦劣,國多內難。裕乘其危而伐之,其誌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戾,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敵也。今柔然寇邊,民食又乏,若複與裕為敵,發兵南赴則北寇愈深,救北則南州複危,非良計也。不若假之水道,聽裕西上,然後屯兵以塞其東。使裕克捷,必德我之假道;不捷,吾不失救秦之名。此策之得者也。且南北異俗,借使國家棄恆山以南,裕必不能以吳、越之兵與吾爭守河北之地,安能為吾患乎!夫為國計者,惟社稷是利,豈顧一女子乎!”議者猶曰:“裕西入關,則恐吾斷其後,腹背受敵;北上,則姚氏必不出關助我,其勢必聲西而實北也。”嗣乃以司徒長孫嵩督山東諸軍事,又遣振威將軍娥清、冀州刺史阿薄幹將步騎十萬屯河北岸。


    庚辰,裕引軍入河,以左將軍向彌為北青州刺史,留戍碻磝。


    初,裕命王鎮惡等:“若克洛陽,須大軍到俱進。”鎮惡等乘利徑趨潼關,為秦兵所拒,不得前。久之,乏食,眾心疑懼,或欲棄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按劍怒曰:“相公誌清六合,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事之濟否,係於前鋒。奈何沮乘勝之氣,棄垂成之功乎!且大軍尚遠,賊眾方盛,雖欲求還,豈可得乎!”下官授命不顧,今日之事,當自為將軍辦之,未知二三君子將何麵以見相公之旗鼓邪!“鎮惡等遣使馳告裕,求遣糧援。裕唿使者,開舫北戶,指河上魏軍以示之曰:我語令勿進,今輕佻深入。岸上如此,何由得遣軍!鎮惡乃親至弘農,說諭百姓,百姓競送義租,軍食複振。”


    魏人以數千騎緣河隨裕軍西行;軍人於南岸牽百丈,風水迅急,有漂渡北岸者,輒為魏人所殺略。裕遣軍擊之,裁登岸則走,退則複來。夏,四月,裕遣白直隊主丁昷帥仗士七百人、車百乘,渡北岸,去水百餘步,為卻月陣,兩端抱河,車置七仗士,事畢,使豎一白毦;魏人不解其意,皆未動。裕先命寧朔將軍朱超石戒嚴,白毦既舉,超石帥二千人馳往赴之,齎大弩百張,一車益二十人,設彭排於轅上。魏人見營陣既立,乃進圍之;長孫嵩帥三萬騎助之,四麵肉薄攻營,弩不能製。時超石別齎大錘乃槊千餘張,乃斷槊長三四尺,以錘錘之,一槊輒洞貫三四人。魏兵不能當,一時奔潰,死者相積;臨陳斬阿薄幹,魏人退還畔城。超石帥寧朔將軍胡藩、寧遠將軍劉榮祖追擊,又破之,殺獲千計。魏主嗣聞之,乃恨不用崔浩之言。


    秦魯公紹遣長史姚洽、寧朔將軍安鸞、護軍姚墨蠡、河東太守唐小方帥眾三千屯河北之九原,阻河為固,欲以絕檀道濟糧援。沈林子邀擊,破之,斬洽、黑蠡、小方,殺獲殆盡。林子因啟太尉裕曰:“紹氣蓋關中,今兵屈於外,國危於內。恐其兇命先盡,不得以膏齊斧耳。”紹聞洽等敗死,憤恚,發病嘔血,以兵屬東平公讚而卒。讚既代紹,眾力猶盛,引兵襲林子,林子複擊破之。


    太尉裕至洛陽,行視城塹,嘉毛修之完葺之功,賜衣服玩好,直二千萬。


    丁巳,魏主嗣如高柳。壬戌,還平城。


    河西王蒙遜大赦,遣張掖太守沮渠廣宗詐降,以誘涼公歆,歆發兵應之。蒙遜將兵三萬伏於蓼泉,歆覺之,引兵還。蒙遜追之,歆與戰於解支澗,大破之。斬首七千餘級。蒙遜城建康,置戍而還。


    五月,乙未,齊郡太守王懿降於魏,上書言:“劉裕在洛,宜發兵絕其歸路,可不戰而克。”魏主嗣善之。


    崔浩侍講在前,嗣問之曰:“劉裕伐姚泓,果能克乎?”對曰:“克之。”嗣曰:“何故?”對曰:“昔姚興好事虛名而少實用,子泓懦而多病,兄弟乖爭。裕乘其危,兵精將勇,何故不克!”嗣曰:“裕才何如慕容垂?”對曰:“勝之。垂藉父兄之資,修複舊業,國人歸之,若夜蟲之就火,少加倚仗,易以立功。劉裕奮起寒微,不階尺土,討滅桓玄,興複晉室,北禽慕容超,南梟盧循,所向無前,非其才之過人,安能如是乎!”嗣曰:“裕既入關,不能進退,我以精騎直搗彭城、壽春,裕將若之何?”對曰:“今西有屈丐,北有柔然,窺伺國隙。陛下既不可親禦六師,雖有精兵,未睹良將。長孫嵩長於治國,短於用兵,非劉裕敵也。興兵遠攻,未見其利,不如且安靜以待之,裕克秦而歸,必篡其主。關中華、戎雜錯,風俗勁悍;裕欲以荊、揚之化施之函、秦,此無異解衣包火,張羅捕虎;雖留兵守之,人情未洽,趨尚不同,適足為寇敵之資耳。願陛下按兵息民以觀其變,秦地終為國家之有。可坐而守也。”嗣笑曰:“卿料之審矣!”浩曰:“臣嚐私論近世將相之臣:若王猛之治國,苻堅之管仲也;慕容恪之輔幼主,慕容□韋之霍光也;劉裕之平禍亂,司馬德宗之曹操也。”嗣曰:“屈丐何如?”浩曰:屈丐國破家覆,孤孑一身,寄食姚氏,受其封殖。不思酬恩報義,而乘時繳利,盜有一方,結怨四鄰。撅豎小人,雖能縱暴一時,終當為人所吞食耳。“嗣大悅,語至夜半,賜浩禦縹醪十觚,水精鹽一兩,曰:朕味卿言,如此鹽、灑,故欲與卿共饗其美。然猶命長孫嵩、叔孫建各簡精兵,伺裕西過,自成皋濟河,南侵彭、沛,若不時過,則引兵隨之。”


    魏主嗣西巡至雲中,遂濟河,畋於大漠。


    魏置天地四方六部大人,以諸公為之。


    秋,七月,太尉裕至陝。沈田子、傅弘之入武關,秦戍將皆委城走。田子等進屯青泥,秦主泓使給事黃門侍郎姚和都屯嶢柳以拒之。西秦相國翟勍卒;八月,以尚書令曇達為左丞相,右仆射元基為右丞相,禦史大夫黮景為尚書令,侍中翟紹為左仆射。


    太尉裕至闅鄉,沈田子等將攻嶢柳。秦主泓欲自將以禦裕軍,恐田子等襲其後,欲先擊滅田子等,然後傾國東出;乃帥步騎數萬,奄至青泥。田子本為疑兵,所領裁千餘人,聞泓至,欲擊之;傅弘之以眾寡不敵止之,田子曰:“兵貴用奇,不必在眾。且今眾寡相懸,勢不兩立,若彼結圍既固,則我無所逃矣。不如乘其始至,營陳未立,先薄之,可以有功。”遂帥所領先進,弘之繼之。秦兵合圍數重。田子撫慰士卒曰:“諸君冒險遠來,正求今日之戰,死生一決,封侯之業於此在矣!”士卒皆踴躍鼓噪,執短兵奮擊,秦兵大敗,斬馘萬餘級,得其乘輿服禦物,秦主泓奔還灞上。


    初,裕以田子等眾少,遣沈林子將兵自秦嶺往助之,至則秦兵已敗,乃相與追之,關中群縣多潛送款於田子。


    辛醜,太尉裕至潼關,以朱超石為河東太守,使與振武將軍徐猗之會薛帛於河北,共攻蒲阪。秦平原公璞與姚和都共擊之,猗之敗死,超石奔還潼關。東平公讚遣司馬國璠引魏兵以躡裕後。


    王鎮惡請帥水軍自河入渭以趨長安,裕許之。秦恢武將軍姚難自香城引兵而西,鎮惡追之;秦主泓自灞上引兵還屯石橋以為之援,鎮北將軍姚強與難合兵屯涇上以拒鎮惡。鎮惡使毛德祖進擊,破之,強死,難奔長安。


    東平公讚退屯鄭城,太尉裕進軍逼之。泓使姚丕守渭橋,胡翼度屯石積,東平公讚屯灞東,泓屯逍遙園。


    鎮惡溯渭而上,乘蒙衝小艦,行船者皆在艦內;秦人見艦進而無行船者,皆驚以為神。壬戌旦,鎮惡至渭橋,令軍士食畢,皆持仗登岸,後登者斬。眾既登,渭水迅急,艦皆隨流,倏忽不知所在。時泓所將尚數萬人。鎮惡諭士卒曰:“吾屬並家在江南,此為長安北門,去家萬裏,舟楫、衣糧皆已隨流。今進戰而勝,則功名俱顯;不勝,則骸骨不返,無它歧矣。卿等勉之!”乃身先士卒,眾騰踴爭進,大破姚丕於渭橋。泓引兵救之,為丕敗卒所蹂踐,不戰而潰。姚諶等皆死,泓單馬還宮。鎮惡入自平朔門,泓與姚裕等數百騎逃奔石橋。東平公讚聞泓敗,引兵赴之,眾皆潰去。胡翼度降於太尉裕。


    泓將出降,其子佛念,年十一,言於泓曰:“晉人將逞其欲,雖降必不免,不如引決。”泓憮然不應,佛念登宮牆自投而死。癸亥,泓將妻子、群臣詣鎮惡壘門請降,鎮惡以屬吏。城中夷、晉六萬餘戶,鎮惡以國恩撫慰,號令嚴肅,百姓安堵。


    九月,太尉裕至長安,鎮惡迎於灞上。裕勞之曰:“成吾霸業者,卿也!”鎮惡再拜謝曰:“明公之威,諸將之力,鎮惡何功之有!”裕笑曰:“卿欲學馮異邪?”鎮惡性貪,秦府庫盈積,鎮惡盜取不可勝紀;裕以其功大,不問。或譖諸裕曰:“鎮惡藏姚泓偽輦,將有異誌。”裕使人覘之,鎮惡剔取其金銀,棄輦於垣側,裕意乃安。


    裕收秦彝器、渾儀、土圭、記裏鼓、指南車送詣建康。其餘金玉、繒帛、珍寶,皆以頒賜將士。秦平原公璞、並州刺史尹昭以蒲阪降,東平公讚帥宗族百餘人詣裕降,裕皆殺之。送姚泓至建康,斬於市。裕以薛辯為平陽太守,使鎮捍北道。


    裕議遷都洛陽,谘議參軍王仲德曰:非常之事,固非常人所及,必致駭動。今暴師日久,士卒思歸,遷都之計,未可議也。裕乃止。


    羌眾十餘萬口西奔隴上,沈林子追擊至槐裏,俘虜萬計。


    河西王蒙遜聞太尉裕滅秦,怒甚。門下校郎劉祥入言事,蒙遜曰:“汝聞劉裕入關,敢謂群臣曰:姚泓非裕敵也。且其兄弟內叛,安能拒人!裕取關中必矣。然裕不能久留,必將南歸,留子弟及諸將守之,吾取之如拾芥耳。”乃秣馬礪兵,訓養士卒,進據安定,秦嶺北郡縣鎮戍皆降之。裕遺使遺勃勃書,約為兄弟;勃勃使中書侍郎皇甫徽為報書而陰育之,對裕使者,口授舍人使書之。裕讀其文,歎曰:吾不如也!


    廣州刺史謝欣卒,東海人徐道期聚眾攻陷州城,進攻始興,始興相彭城劉廉之討誅之。詔以謙之為廣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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