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十四(起玄黓敦牂,盡昭陽協洽,凡二年)


    中宗元皇帝下


    永昌元年壬午,公元三二二年春,正月,郭璞複上疏,請因皇孫生,下赦令,帝從之。乙卯,大赦,改元。


    王敦以璞為記室參軍。璞善卜筮,知敦必為亂,己預其禍,甚憂之。大將軍掾潁川陳述卒,璞哭之極哀,曰:“嗣祖,焉知非福也!”


    敦既與朝廷乖離,乃羈錄朝士有時望者,置己幕府,以羊曼及陳國謝鯤為長史。曼,祜之兄孫也。曼、鯤終日酣醉,故敦不委以事。敦將作亂,謂鯤曰:“劉隗奸邪,將危社稷,吾欲除君側之惡,何如?”鯤曰:“隗誠始禍,然城狐社鼠。”敦怒曰:“君庸才,豈達大體!”出為豫章太守,又留不遣。


    戊辰,敦舉兵於武昌,上疏罪狀劉隗,稱:“隗佞邪讒賊,威福自由,妄興事役,勞擾士民,賦役煩重,怨聲盈路。臣備位宰輔,不可坐視成敗,輒進軍致討。隗首朝懸,諸軍夕退。昔太甲顛覆厥度,幸納伊尹之忠,殷道複昌。願陛下深垂三思,則四海乿安,社稷永固矣。”沈充亦起兵於吳興以應敦,敦以充為大都督、督護東吳諸軍事。敦至蕪湖,又上表罪狀刁協。帝大怒,乙亥,詔曰:“王敦憑恃寵靈,敢肆狂逆,方朕太甲,欲見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親帥六軍以誅大逆,有殺敦者,封五千戶侯。”敦兄光錄勳含乘輕舟逃歸於敦。


    太子中庶子溫嶠謂仆射周顗曰:“大將軍此舉似有所在,當無濫邪?”顗曰:“不然。人主自非堯、舜,何能無失,人臣安可舉兵以脅之!舉動如此,豈得雲非亂乎!處仲狼抗無上,其意寧有限邪!”


    敦初起兵,遣使告梁州刺史甘卓,約與之俱下,卓許之。及敦升舟,而卓不赴,使參軍孫雙詣武昌諫止敦。敦驚曰:“甘侯前與吾語雲何,而更有異?正當慮吾危朝廷耳!吾今但除奸兇,若事濟,當以甘侯作公。”雙還報,卓意狐疑。或說卓:“且偽許敦,待敦至都而討之。”卓曰:“昔陳敏之亂,吾先從而後圖之,論者謂吾懼逼而思變,心常愧之。今若複爾,何以自明!”卓使人以敦旨告順陽太守魏該,該曰:“我所以起兵拒胡賊者,正欲忠於王室耳。今王公舉兵向天子,非吾所宜與也。”遂絕之。


    敦遣參軍桓羆說譙王承,請承為軍司。承歎曰:“吾其死矣!地荒民寡,勢孤援絕,將何以濟!然得死忠義,夫複何求!”承檄長沙虞悝為長史,會悝遭母喪,承往吊之,曰:“吾欲討王敦,而兵少糧乏,且新到,恩信未洽。卿兄弟,湘中之豪俊,王室方危,金革之事,古人所不辭,將何以教之?”悝曰:“大王不以悝兄弟猥劣,親屈臨之,敢不致死!然鄙州荒弊,難以進討;宜且收眾固守,傳檄四方,敦勢必分,分而圖之,庶幾可捷也。”承乃囚桓羆,以悝為長史,以其弟望為司馬,督護諸軍,與零陵太守尹奉、建昌太守長沙王循、衡陽太守淮陵劉翼、舂陵令長沙易雄,同舉兵討敦。雄移檄遠近,列敦罪惡,於是一州之內皆應承。惟湘東太守鄭澹不從,承使虞望討斬之,以徇四境。澹,敦姊夫也。


    承遣主簿鄧騫至襄陽,說甘卓曰:“劉大連雖驕蹇失眾心,非有害於天下。大將軍以其私憾,稱兵向闕,此忠臣義士竭節之時也。公受任方伯,奉辭伐罪,乃桓、文之功也。”卓曰:“桓、文則非吾所能,然誌在徇國,當共詳思之。”參軍李梁說卓曰:“昔隗囂跋扈,竇融保河西以奉光武,卒受其福。今將軍有重望於天下,但當按兵坐以待之,使大將軍事捷,當委將軍以方麵,不捷,朝廷必以將軍代之。何憂不富貴,而釋此廟勝,決存亡於一戰邪?”騫謂梁曰:“光武當創業之初,故隗、竇可以文服從容顧望。今將軍之於本朝,非竇融之比也;襄陽之於太府,非河西之固也。使大將軍克劉隗,還武昌,增石城之戍,絕荊、湘之粟,將軍欲安歸乎!勢在人手,而曰我處廟勝,未之聞也。且為人臣,國家有難,坐視不救,於義安乎!”卓尚疑之。騫曰:“今既不為義舉,又不承大將軍檄,此必至之禍,愚智所見也。且議者之所難,以彼強而我弱也。今大將軍兵不過萬餘,其留者不能五千;而將軍見眾既倍之矣。以將軍之威名,帥此府之精銳,杖節鳴鼓,以順討逆,豈王含所能禦哉!溯流之眾,勢不自救,將軍之舉武昌,若摧枯拉朽,尚何顧慮邪!武昌既定,據其軍實,鎮撫二州,以恩意招懷士卒,使還者如歸,此呂蒙所以克關羽也。今釋必勝之策,安坐以待危亡,不可以言智矣。”


    敦恐卓於後為變,又遣參軍丹楊樂道融往邀之,必欲與之俱東。道融雖事敦,而忿其悖逆,乃說卓曰:“主上親臨萬機,自用譙王為湘州,非專任劉隗也。而王氏擅權日久,卒見分政,便謂失職,背恩肆逆,舉兵向闕。國家遇君至厚,今與之同,豈不違負大義!生為逆臣,死為愚鬼,永為宗黨之恥,不亦惜乎!為君之計,莫若偽許應命,而馳襲武昌,大將軍士眾聞之,必不戰自潰,大勳可就矣。”卓雅不欲從敦,聞道融之言,遂決,曰:“吾本意也。”乃與巴東監軍柳純、南平太守夏侯承、宜都太守譚該等露檄數敦逆狀,帥所統致討。遣參軍司馬讚、孫雙奉表詣台,羅英至廣州約陶侃同進。戴淵在江西,先得卓書,表上之,台內皆稱萬歲。陶侃得卓信,即遣參軍高寶帥兵北下。武昌城中傳卓軍至,人皆奔散。


    敦遣從母弟南蠻校尉魏乿、將軍李恆帥甲卒二萬攻長沙。長沙城池不完,資儲又闕,人情震恐。或說譙王承,南投陶侃或退據零、桂。承曰:“吾之起兵,誌欲死於忠義,豈可貪生苟免,為奔敗之將乎!事之不濟,令百姓知吾心耳。”乃嬰城固守。未幾,虞望戰死,甘卓欲留鄧騫為參軍,騫不可。卓乃遣參軍虞衝與騫偕至長沙,遺譙王承書,勸之固守,當以兵出沔口,斷敦歸路,則湘圍自解。承複書稱:“江左中興,草創始爾,豈圖惡逆萌自寵臣!吾以宗室受任,誌在隕命;而至止尚淺,凡百茫然。足下能卷甲電赴,猶有所及;若其狐疑,則求我於枯魚之肆矣。”卓不能從。


    二月,甲午,封皇子昱為琅邪王。


    後趙王勒立子弘為世子。遣中山公虎將精卒四萬擊徐龕。龕堅守不戰,虎築長圍守之。


    趙主曜自將擊楊難敵,難敵逆戰,不勝,退保仇池。仇池諸氐、羌及故晉王保將楊韜、隴西太守梁勳皆降於曜。曜遷隴西萬餘戶於長安,進攻仇池。會軍中大疫,曜亦得疾,將引兵還;恐難敵躡其後,乃遣光國中郎將王獷說難敵,諭以禍福,難敵遣使稱藩。曜以難敵為假黃鉞,都督益、寧、南秦、涼、梁、巴六州、隴上、西域諸軍事,上大將軍、益、寧、南秦三州牧、武都王。


    秦州刺史陳安求朝於曜,曜辭以疾。安怒,以為曜已卒,大掠而歸。曜疾甚,乘馬輿而還。使其將唿延寔監輜重於後,安邀擊,獲之,謂寔曰:“劉曜已死,子尚誰佐!吾當與子共定大業。”寔叱之曰:“汝受人寵祿而叛之,自視智能何如主上?吾見汝不日梟首於上邽市,何謂大業!宜速殺我!”安怒,殺之,以寔長史魯憑為參軍。安遣其弟集帥騎三萬追曜,衛將軍唿延瑜逆擊,斬之。安乃還上邽,遣將襲沠城,拔之。隴上氐、羌皆附於安,有眾十餘萬,自稱大都督、假黃鉞、大將軍、雍、涼、秦、梁四州牧、涼王,以趙募為相國。魯憑對安大哭曰:“吾不忍見陳安之死也!”安怒,命斬之。憑曰:“死自吾分,懸吾頭於上邽市,觀趙之斬陳安也!”遂殺之。曜聞之,慟哭曰:“賢人,民之望也。陳安於求賢之秋而多殺賢者,吾知其無所為也!”


    休屠王石武以桑城降趙,趙以武為秦州刺史,封酒泉王。


    帝征戴淵、劉隗入衛建康。隗至,百官迎於道,隗岸幘大言,意氣自若。及入見,與刁協勸帝盡誅王氏;帝不許,隗始有懼色。


    司空導帥其從弟中領軍邃、左衛將軍弇、侍中侃、彬及諸宗族二十餘人,每旦詣台待罪。周顗將入,導唿之曰:“伯仁,以百口累卿!”顗直入不顧。既見帝,言導忠誠,申救甚至;帝納其言。顗喜飲酒,至醉而出,導猶在門,又唿之。顗不與言,顧左右曰:“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鬥大,係肘後。”既出,又上表明導無罪,言甚切至。導不之知,甚恨之。


    帝命還導朝服,召見之。導稽首曰:“逆臣賊子,何代無之,不意今者近出臣族!”帝跣而執其手曰:“茂弘,方寄卿以百裏之命,是何言邪!”


    三月,以導為前鋒大都督,加戴淵驃騎將軍。詔曰:“導以大義滅親,可以吾為安東時節假之。”以周顗為尚書左仆射,王邃為右仆射。帝遣王弇往諭止敦;敦不從而留之,弇更為敦用。征虜將軍周劄,素矜險好利,帝以為右將軍、都督石頭諸軍事。敦將至,帝使劉隗軍金城,劄守石頭,帝親被甲徇師於郊外。以甘卓為鎮南大將軍、侍中、都督荊、梁二州諸軍事,陶侃領江州刺史;使各帥所統以躡敦後。


    敦至石頭,欲攻劉隗。杜弘言於敦曰:“劉隗死士眾多,未易可克,不如攻石頭。周劄少恩,兵不為用,攻之必敗,劄敗則隗自走矣。”敦從之,以弘為前鋒,攻石頭,劄果開門納弘。敦據石頭。歎曰:“吾不複得為盛德事矣!”謝鯤曰:“何為其然也!但使自今已往,日忘日去耳。”


    帝命刁協、劉隗、戴淵帥眾攻石頭,王導、周顗、郭逸、虞潭等三道出戰,協等兵皆大敗。太子紹聞之,欲自帥將士決戰;升車將出,中庶子溫嶠執鞚諫曰:“殿下國之儲副,奈何以身輕天下!”抽劍斬鞅,乃止。敦擁兵不朝,放士卒劫掠,宮省奔散,惟安東將軍劉超按兵直衛,及侍中二人侍帝側。帝脫戎衣,著朝服,顧而言曰:“欲得我處,當早言!何至害民如此!”又遣使謂敦曰:“公若不忘本朝,於此息兵,則天下尚可共安。如其不然,朕當歸琅邪以避賢路。”


    刁協、劉隗既敗,俱入宮,見帝於太極東除。帝執協、隗手,流涕嗚咽,勸令避禍。協曰:“臣當守死,不敢有貳。”帝曰:“今事逼矣,安可不行!”乃令給協、隗人馬,使自為計。協老,不堪騎乘,素無恩紀,募從者,皆委之,行至江乘,為人所殺,送首於敦。隗奔後趙,官至太子太傅而卒。


    帝令公卿百官詣石頭見敦,敦謂戴淵曰:“前日之戰,有餘力乎?”淵曰:“豈敢有餘,但力不足耳!”敦曰:“吾今此舉,天下以為何如?”淵曰:“見形者謂之逆,體誠者謂之忠。”敦笑曰:“卿可謂能言。”又謂周顗曰:“伯仁,卿負我!”顗曰:“公戎車犯順,下官親帥六軍,不能其事,使王旅奔敗,以此負公。”


    辛未,大赦。以敦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江州牧,封武昌郡公;並讓不受。


    初,西都覆沒,四方皆勸進於帝。敦欲專國政,忌帝年長難製,欲更議所立,王導不從。及敦克建康,謂導曰:“不用吾言,幾至覆族。”


    敦以太子有勇略,為朝野所向,欲誣以不孝而廢之。大會百官,問溫嶠曰:“皇太子以何德稱?”聲色俱厲。嶠曰:“鉤深致遠,蓋非淺局所量。以禮觀之,可謂孝矣。”眾皆以為信然,敦謀遂沮。


    帝召周顗於廣室,謂之曰:“近日大事,二宮無恙,諸人平安,大將軍固副所望邪?”顗曰:“二宮自如明詔,臣等尚未可知。”護軍長史郝嘏等勸顗避敦,顗曰:“吾備位大臣,朝廷喪敗,寧可複草間求活,外投胡、越邪!敦參軍呂猗,嚐為台郎,性奸諂,戴淵為尚書,惡之。猗說敦曰:周顗、戴淵,皆有高名,足以惑眾,近者之言,曾無怍色,公不除之,恐必有再舉之憂。”敦素忌二人之才,心頗然之,從容問王導曰:“周、戴南北之望,當登三司無疑也。”導不答。又曰:“若不三司,止應令仆邪?”又不答。敦曰:“若不爾,正當誅爾!”又不答。丙子,敦遣部將陳郡鄧嶽收顗及淵。先是,敦謂謝鯤曰:“吾當以周伯仁為尚書令,戴若思為仆射。”是日,又問鯤:“近來人情何如?”鯤曰:“明公之舉,雖欲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實未達高義。若果能舉用周、戴,則群情貼然矣!”敦怒曰:“君粗疏邪!二子不相當,吾已收之矣!鯤愕然自失。參軍王嶠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奈何戮諸名士!”敦大怒,欲斬嶠,眾莫敢言。鯤曰:明公舉大事,不戮一人。嶠以獻替忤旨,便以釁鼓,不亦過乎!敦乃釋之,黜為領軍長史。嶠,渾之族孫也。


    顗被收,路經太廟,大言曰:“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臣。神祇有靈,當速殺之!”收人以戟傷其口,血流至踵,容止自若,觀者皆為流涕。並戴淵殺之於石頭南門之外。


    帝使侍中王彬勞敦。彬素與顗善,先往哭顗,然後見敦。敦怪其容慘,問之。彬曰:“向哭伯仁,情不能已。”敦怒曰:“伯仁自致刑戮;且凡人遇汝,汝何哀而哭之?”彬曰:“伯仁長者,兄之親友;在朝雖無謇愕,亦非阿黨,赦後加之極刑,所以傷惋也。”因勃然數敦曰:“兄抗旌犯順,殺戮忠良,圖為不軌,禍及門戶矣!”辭氣慷慨,聲淚俱下。敦大怒,厲聲曰:“爾狂悖乃至此,以吾為不能殺汝邪!”時王導在坐,為之懼,勸彬起謝。彬曰:“腳痛不能拜!且此複何謝!”敦曰:“腳痛孰若頸痛!”彬殊無懼容,竟不肯拜。


    王導後料檢中書故事,乃見顗救己之表,執之流涕曰:“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


    沈充拔吳國,殺內史張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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