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六(起重光作噩,盡玄黓閹茂,凡二年)


    孝惠皇帝中之上


    永寧元年辛酉,公元三零一年春,正月,以散騎常侍安定張軌為涼州刺史。軌以時方多難,陰在保據河西之誌,故求為涼州。時州境盜賊縱橫,鮮卑為寇。軌至,以宋配、汜瑗為謀主,悉討破之,威著西土。


    相國倫與孫秀使牙門趙奉詐傳宣帝神語雲:“倫宜早入西宮。”散騎常侍義陽王威,望之孫也,素諂事倫,倫以威兼侍中,使威逼奪帝璽綬,作禪詔,又使尚書令滿奮持節、奉璽綬禪位於倫。左衛將軍王輿、前軍將軍司馬雅等帥甲士入殿,曉諭三部司馬,示以威賞,無敢違者。張林等屯守諸門。乙醜,倫備法駕入宮,即帝位,赦天下,改元建始。帝自華林西門出居金墉城,倫使張衡將兵守之。


    丙寅,尊帝為太上皇,改金墉曰永昌宮,廢皇太孫為濮陽王。立世子莄為皇太子,封子馥為京兆王,虔為廣平王,詡為霸城王,皆侍中將兵。以梁王肜為宰衡,何劭為太宰,孫秀為侍中、中書監、驃騎將軍、儀同三司,義陽王威為中書令,張林為衛將軍,其餘黨與,皆為卿、將,超階越次,不可勝紀;下至奴卒,亦加爵位。每朝會,貂蟬盈坐,時人為之諺曰:“貂不足,狗尾續。”是歲,天下所舉賢良、秀才、孝廉皆不試,郡國計吏及太學生年十六以上者皆署吏;守令赦日在職者皆封侯;郡綱紀並為孝廉,縣綱紀並為廉吏。府庫之儲,不足以供賜與。應侯者多,鑄印不給,或以白板封之。


    初,平南將軍孫旂之子弼、弟子髦、輔、琰皆附會孫秀,與之合族,旬月間致位通顯。及倫稱帝,四子皆為將軍,封郡侯,以旂為車騎將軍、開府,旂以弼等受倫官爵過差,必為家禍,遣幼子迴責之,弼等不從。旂不能製,慟哭而已。


    癸酉,殺濮陽哀王臧。孫秀專執朝政,倫所出詔令,秀輒改更與奪,自書青紙為詔,或朝行夕改,百官轉易如流。張林素與秀不相能,且怨不得開府,潛與太子莄箋,言:“秀專權不合眾心,而功臣皆小人,撓亂朝廷,可悉誅之。”莄以書白倫,倫以示秀。秀勸倫收林,殺之,夷其三族。秀以齊王冏、成都王穎、河間王飆,各擁強兵,據方麵,惡之。乃盡用其親黨為三王參佐,加冏鎮東大將軍,穎征北大將軍,皆開府儀同三司,以寵安之。


    李庠驍勇得眾心,趙弎浸忌之而未言。長史蜀郡杜淑、張粲說弎曰:“將軍起兵始爾,而遽遣李庠握強兵於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倒戈授人也,宜早圖之。”會庠勸弎稱尊號,淑,粲因白弎以庠大逆不道,引斬之,並其子姪十餘人。時李特、李流皆將兵在外,弎遣人慰撫之曰:“庠非所宜言,罪應死。兄弟罪不相及。”複以特、流為督將。特、流怨弎,引兵歸綿竹。


    弎牙門將涪陵許弇求為巴東監軍,杜淑、張粲固執不許,弇怒,手殺淑、粲於弎閤閣下,淑、粲左右複殺弇。三人,皆弎之腹心也,弎由是遂衰。


    弎遣長史犍為費遠、蜀郡太守李苾、督護常俊督萬餘人斷北道,屯綿竹之石亭。李特密收兵得七千餘人,夜襲遠等軍,燒之,死者什八九,遂進攻成都。費遠、李苾及軍祭酒張微,夜斬關走,文武盡散。弎獨與妻子乘小船走,至廣都,為從者所殺。特入成都,縱兵大掠,遣使詣洛陽,陳弎罪狀。


    初,梁州刺史羅尚,聞趙弎反,表“弎素非雄才,蜀人不附,敗亡可計日而待。”詔拜尚平西將軍、益州刺史,督牙門王敦、蜀郡太守徐儉,廣漢太守辛冉等七千餘人入蜀。特等聞尚來,甚懼,使其弟驤於道奉迎,並獻珍玩。尚悅,以驤為騎督。特、流複以牛酒勞尚於綿竹,王敦、辛冉說尚曰:“特等專為盜賊,宜因會斬之;不然,必為後患。”尚不從。冉與特有舊,謂特曰:“故人相逢,不吉當兇矣。”特深自猜懼。三月,尚至成都。汶山羌反,尚遣王敦討之,為羌所殺。齊王冏謀討趙王倫,未發,會離狐王盛、潁川處穆聚眾於濁澤,百姓從之,日以萬數。倫以其將管襲為齊王軍司,討盛、穆,斬之。冏因收襲,殺之,與豫州刺史何勖、龍驤將軍董艾等起兵,遣使告成都王穎、河間王飆、常山王乿及南中郎將新野公歆,移檄征、鎮、州、郡、肥、國,稱:“逆臣孫秀,迷誤趙王,當共誅討。有不從命者,誅及三族。”


    使者至鄴,成都王穎召鄴令盧誌謀之。誌曰:“趙王篡逆,人神共憤,殿下收英俊以從人望,杖大順以討之,百姓必不召自至,攘臂爭進,蔑不克矣!”穎從之,以誌為谘議參軍,仍補左長史。誌,毓之孫也。穎以兗州刺史王彥、冀州刺史李毅、督護趙驤、石超等為前鋒,遠近響應;至朝歌,眾二十餘萬。超,苞之孫也。常山王乿在其國,與太原內史劉暾各帥眾為穎後繼。


    新野公歆得冏檄,未知所從。嬖人王綏曰:“趙親而強,齊疏而弱,公宜從趙。”參軍孫洵大言於眾曰:“趙王兇逆,天下當共誅之,何親疏強弱之有!”歆乃從冏。


    前安西參軍夏侯奭在始平,合眾數千人以應冏,遣使邀河間王飆。飆用長史隴西李含謀,遣振武將軍河間張方討擒奭及其黨,腰斬之。冏檄至,飆執冏使送於倫,遣張方將兵助倫。方至華陰,飆聞二王兵盛,複召方還,更附二王。


    冏檄至揚州,州人皆欲應冏。刺史郗隆,慮之玄孫也,以兄子鑒及諸子悉在洛陽,疑未決,悉召僚吏謀之。主簿淮南趙誘、前秀才虞潭皆曰:“趙王篡逆,海內所疾;今義兵四起,其敗必矣。為明使君計,莫若自將精兵,徑赴許昌,上策也;遣將將兵會之,中策也;量遣小軍,隨形助勝,下策也。”隆退,密與別駕顧彥謀之,彥曰:“誘等下策,乃上計也。”治中留寶、主簿張褒、西曹留承聞之,請見,曰:“不審明使君今當何施?”隆曰:“我俱受二帝恩,無所偏助,欲守州而己。”承曰:“天下,世祖之天下也。太上承代已久,今上取之,不平,齊王順時舉事,成敗可見。使君不早發兵應之,狐疑遷延,變難將生,此州豈可保也!”隆不應。潭,翻之孫也。隆停檄六日不下,將士憤怒。參軍王邃鎮石頭,將士爭往歸之,隆遣從事於牛渚禁之,不能止。將士遂奉邃攻隆,隆父子及顧彥皆死,傳首於冏。


    安南將軍、監沔北諸軍事孟觀,以為紫宮帝坐無他變,倫必不敗,乃為之固守。


    倫、秀聞三王兵起,大懼,詐為冏表曰:“不知何賊猝見攻圍,臣懦弱不能自固,乞中軍見救,庶得歸死。”以其表宣示內外;遣上軍將軍孫輔、折衝將軍李嚴帥兵七千自廷壽關出,征虜將軍張泓、左軍將軍蔡璜、前軍將軍閭和帥兵九千自崿阪關出,鎮軍將軍司馬雅、揚威將軍莫原帥兵八千自成皋關出,以拒冏。遣孫秀子會督將軍士猗、許超帥宿衛兵三萬以拒穎。召東平王楙為衛將軍,都督諸軍,又遣京兆王馥、廣平王虔帥兵八千為三軍繼援。倫、秀日夜禱祈、厭勝以求福,使巫覡選戰日,又使人於嵩山著羽衣,詐稱仙人王喬,作書述倫祚長久,欲以惑眾。


    閏月,丙戌朔,日有食之。自正月至於是月,五星互經天,縱橫無常。


    張泓等進據陽翟,與齊王冏戰,屢破之。冏軍潁陰,夏,四月,泓乘勝逼之,冏遣兵逆戰。諸軍不動,而孫輔、徐建軍夜亂,徑歸洛自首曰:“齊王兵盛,不可當,泓等已沒矣!”趙王倫大恐,秘之,而召其子虔及許超還。會泓破冏露布至,倫乃複遣之。泓等悉帥諸軍濟潁攻冏營,冏出兵擊其別將孫髦、司馬譚等,破之,泓等乃退。孫秀詐稱已破冏營,擒得冏,令百官皆賀。


    成都王穎前鋒至黃橋,為孫會、士猗、許超所敗,殺傷萬餘人,士眾震駭。穎欲退保朝歌,盧誌、王彥曰:“今我軍失利,敵新得誌,有輕我之心。我若退縮,士氣沮衄,不可複用。且戰何能無勝負!不若更選精兵,星行倍道,出敵不意,此用兵之奇也。”穎從之。倫賞黃橋之功,士猗、許超與孫會皆持節,由是各不相從,軍政不一,且恃勝輕穎而不設備。穎帥諸軍擊之,大戰於湨水,會等大敗,棄軍南走。穎乘勝長驅濟河。


    自冏等起兵,百官將士皆欲誅倫、秀,秀懼,不敢出中書省;及聞河北軍敗,憂懣不知所為。孫會、許超、士猗等至,與秀謀。或欲收餘卒出戰;或欲焚宮室,誅不附己者,挾倫南就孫旂、孟觀;或欲乘船東走入海,計未決。辛酉,左衛將軍王輿與尚書陵公漼帥營兵七百餘人,自南掖門入宮,三部司馬為應於內,攻孫秀、許超、士猗於中書省,皆斬之,遂殺孫奇、孫弼及前將軍謝惔等,漼,亻由之子也。王輿屯雲龍門,召八坐皆入殿中,使倫為詔曰:“吾為孫秀所誤,以怒三王,今已誅秀。其迎太上皇複位,吾歸老於農畝。”傳詔以騶虞幡敕將士解兵。黃門將倫自華林東門出,及太子莄皆還汶陽裏第,遣甲士數千迎帝於金墉城。百姓鹹稱萬歲。帝自端門入,升殿,群臣頓首謝罪。詔送倫、莄付金墉城。廣平王虔自河北還,至九曲,聞變,棄軍,將數十人歸裏第。


    癸亥,赦天下,改元,大醫五日,分遣使者慰勞三王。梁王肜等表:“趙王倫父子兇逆,宜伏誅。”丁卯,遣尚書袁敞持節賜倫死,收其子莄、馥、虔、詡,皆誅之。凡百官為倫所用者皆斥免,台、省、府、衛,僅有存者,是日,成都王穎至。己巳,河間王飆至。穎使趙驤、石超助齊王冏討張泓等於陽翟,泓等皆降。自兵興六十餘日,戰鬥死者近十萬人。斬張衡、閭和、孫髦於東市,蔡璜自殺。五月,誅議陽王威。襄陽太守宗岱承冏檄斬孫旂,永饒冶令空桐機斬孟觀,皆傳首洛陽,夷三族。立襄陽王尚為皇太孫。


    六月,乙卯,齊王冏帥眾入洛陽,頓軍通章署,甲士數十萬,威震京都。


    戊辰,赦天下。


    複封賓徒王晏為吳王。


    甲戌,詔以齊王冏為大司馬,加九錫,備物典策,如宣、景、文、武輔魏故事;成都王穎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錄尚書事,加九錫,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河間王飆為侍中、太尉,加三賜之禮;常山王乿為撫軍大將軍,領左軍。進廣陵公漼爵為王,領尚書,加侍中;進新野公歆爵為王,都督荊州諸軍事,加鎮南大將軍。齊、成都、河間三府,各置掾屬四十人,武號森列,文官備員而已,識者知兵之未戢也。己卯,以梁王肜為太宰,領司徒。


    光祿大夫劉蕃女為趙世子莄妻,故蕃及二子散騎侍朗輿、冠軍將軍琨皆為趙王倫所委任。大司馬冏以琨父子有才望,特宥之,以輿為中書朗,琨為尚書左丞。又以前司徒王戎為尚書令,劉暾為禦史中丞,王衍為河南尹。


    新野王歆將之鎮,與冏同乘謁陵,因說冏曰:“成都王至親,同建大勳,今宜留之與輔政;若不能爾,當奪其兵權。”常山王乿與成都王穎俱拜陵,乿謂穎曰:“天下者,先帝之業,王宜維正之。”聞其言者莫不憂懼。盧誌謂穎曰:“齊王眾號百萬,與張泓等相持不能決;大王逕前濟河,功無與貳。然今齊王欲與大王共輔朝政。誌聞兩雄不俱立,宜因太妃微疾,求還定省,委重齊王,以收四海之心,此計之上也。”穎從之。帝見穎於東堂,慰勞之。穎拜謝曰:“此大司馬冏之勳,臣無豫焉。”因表稱冏功德,宜委以萬機,自陳母疾,請歸藩。即辭出,不複還營,便謁太廟,出自東陽城門,遂歸鄴。遣信與冏別,冏大驚,馳出送穎,至七裏澗,及之。穎住車言別,流涕滂沱,惟以太妃疾苦為憂,不及時事。由是士民之譽皆歸穎。


    冏辟新興劉殷為軍谘祭酒,洛陽令曹攄為記室督,尚書郎江統、陽平太守河內苟晞參軍事,吳國張翰為東曹掾,孫惠為戶曹掾,前廷尉正顧榮及順陽王豹為主簿。惠,賁之曾孫;榮,雍之孫也。殷幼孤貧,養曾祖母,以孝聞,人以穀帛遺之,殷受而不謝,直雲:“待後貴當相酬耳。”及長,博通經史,性倜儻有大誌,儉而不陋,清而不介,望之頹然而不可侵也。冏以何勖為中領軍,董艾典樞機,又封其將佐有功者葛旟、路秀、衛毅、劉真、韓泰皆為縣公,委以心膂,號曰“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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