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武帝通西域,羪賓自以絕遠,漢兵不能至,獨不服,數剽殺漢使。久之,漢使者文忠與容屈王子陰末赴合謀攻殺其王;立陰末赴為羪賓王。後軍候趙德使羪賓,與陰末赴相失;陰末赴鎖琅當德,殺副已下七十餘人,遣使者上書謝。孝元帝以其絕域,不錄,放其使者於縣度,絕而不通。及帝即位,複遣使獻謝罪。漢欲遣使者報送其使。杜欽說王鳳曰:“前羪賓王陰末赴,本漢所立,後卒畔逆。夫德莫大於有國子民,罪莫大於執殺使者,所以不報恩,不懼誅者,自知絕遠,兵不至也。有求則卑辭,無欲則驕嫚,終不可懷服。凡中國所以為通厚蠻夷,愜快其求者,為壤比而為寇。今縣度之厄,非羪賓所能越也;其鄉慕,不足以安西域;雖不附,不能危城郭。前親逆節,惡暴西域,故絕而不通;今悔過來,而無親屬、貴人,奉獻者皆行賈賤人,欲通貨市買,以獻為名,故煩使者送至縣度,恐失實見欺。凡遣使送客者,欲為防護寇害也。起皮山,南更不屬漢之國四、五,斥候士百餘人,五分夜擊刁鬥自守,尚時為所侵盜。驢畜負糧,須諸國稟食,得以自贍。國或貧小不能食,或桀黠不肯給,擁強漢之節,餒山穀之間,乞匄無所得,離一、二旬,則人畜棄捐曠野而不反。又曆大頭痛、小頭痛之山,赤土、身熱之阪,令人身熱無色,頭痛嘔吐,驢畜盡然。又有三池盤、石阪道,狹者尺六七寸,長者徑三十裏,臨崢嶸不測之深,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二千餘裏,乃到縣度。畜墜,未半坑穀盡靡碎;人墮,勢不得相收視;險阻危害,不可勝言。聖王分九州,製五服,務盛內,不求外;今遣使者承至尊之命,送蠻夷之賈,勞吏士之眾,涉危難之路,罷敝所恃以事無用,非久長計也。使者業已受節,可至皮山而還。”於是鳳白從欽言。羪賓實利賞賜賈市,其使數年而壹至雲。


    陽朔元年丁酉,公元前二四年春,二月,丁未晦,日有食之。


    三月,赦天下徒。


    冬,京兆尹泰山王章下獄,死。


    時大將軍鳳用事,上謙讓無所顓。左右嚐薦光祿大夫劉向少子歆通達有異材,上召見歆,誦讀詩賦,甚悅之,欲以為中常侍;召取衣冠,臨當拜,左右皆曰:“未曉大將軍。”上曰:“此小事,何須關大將軍!”左右叩頭爭之,上於是語鳳,鳳以為不可,乃止。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諸曹,分據勢官,滿朝廷。杜欽見鳳專政泰重,戒之曰:“願將軍由周公之謙懼,損穰侯之威,放武安之欲,毋使範雎之徒得間其說。”鳳不聽。


    時上無繼嗣,體常不平。定陶共王來朝,太後與上承先帝意,遇共王甚厚,賞賜十倍於它王,不以往事為纖介;留之京師,不遣歸國。上謂共王:“我未有子,人命不諱。一朝有它,且不複相見,爾長留侍我矣!”其後天子疾益有瘳,共王因留國邸,旦夕侍上。上甚親重之。大將軍鳳心不便共王在京師,會日食,鳳因言:“日食,陰盛之象。定陶王雖親,於禮當奉藩在國;今留侍京師,詭正非常,故天見戒,宜遣王之國。”上不得已於鳳而許之。共王辭去,上與相對涕泣而決。


    王章素剛直敢言,雖為鳳所舉,非鳳專權,不親附鳳,乃奏封事,言:“日食之咎,皆鳳專權蔽主之過。”上召見章,延問以事。章對曰:“天道聰明,佑善而災惡,以瑞異為符效。今陛下以未有繼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廟,重社稷,上順天心,下安百姓,此正議善事,當有祥瑞,何故致災異!災異之發,為大臣顓政者也。今聞大將軍猥歸日食之咎於定陶王,建遣之國,苟欲使天子孤立於上,顓擅朝事以便其私,非忠臣也。且日食,陰侵陽,臣顓君之咎。今政事大小皆自鳳出,天子曾不壹舉手,鳳不內省責,反歸咎善人,推遠定陶王。且鳳誣罔不忠,非一事也。前丞相樂昌侯商,本以先帝外屬,內行篤,有威重,位曆將相,國家柱石臣也,其人守正,不肯屈節隨鳳委曲;卒用閨門之事為鳳所罷,身以憂死,眾庶湣之。又鳳知其小婦弟張美人已嚐適人,於禮不宜配禦至尊,托以為宜子,內之後宮,苟以私其妻弟;聞張美人未嚐任身就館也。且羌、胡尚殺首子以蕩腸正世,況於天子,而近已出之女也!此三者皆大事,陛下所自見,足以知其餘及它所不見者。鳳不可令久典事,宜退使就第,選忠賢以代之!”自鳳之白罷商,後遣定陶王也,上不能平;及聞章言,天子感寤,納之,謂章曰:“微京兆尹直言,吾不聞社稷計。且唯賢知賢,君試為朕求可以自輔者。”於是章奏封事,薦信都王舅琅邪太守馮野王,忠信質直,知謀有餘。以王舅出,以賢複入,明聖主樂進賢也。上自為太子時,數聞野王先帝名卿,聲譽出鳳遠甚,方倚欲以代鳳。章每召見,上輒辟左右。時太後從弟子侍中音獨側聽,具知章言,以語鳳。鳳聞之,甚憂懼。杜欽令鳳稱病出就第,上疏乞骸骨,其辭指甚哀。太後聞之,為垂涕,不禦食。上少而親倚鳳,弗忍廢,乃優詔報鳳,強起之;於是鳳起視事。


    上使尚書劾奏章:“知野王前以王舅出補吏,而私薦之,欲令在朝,阿附諸侯;又知張美人體禦至尊,而妄稱引羌胡殺子蕩腸,非所宜言。”下章吏。廷尉致其大逆罪,以為“比上夷狄,欲絕繼嗣之端,背畔天子,私為定陶王。”章竟死獄中,妻子徙合浦。自是公卿見鳳,側目而視。馮野王懼不自安,遂病;滿三月,賜告,與妻子歸杜陵就醫藥。大將軍鳳風禦史中丞劾奏“野王賜告養病而私自便,持虎符出界歸家,奉詔不敬。”杜欽奏記於鳳曰:“二千石病,賜告得歸,有故事;不得去郡,亡著令。《傳》曰:‘賞疑從予,’所以廣恩勸功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闕難知也。今釋令與故事而假不敬之法,甚違‘闕疑從去’之意。即以二千石守千裏之地,任兵馬之重,不宜去郡,將以製刑為後法者,則野王之罪在未製令前也。刑賞大信,不可不慎。”鳳不聽,竟免野王官。時眾庶多冤王章譏朝廷者,欽欲救其過,複說鳳曰:“京兆尹章,所坐事密,自京師不曉,況於遠方!恐天下不知章實有罪,而以為坐言事。如是,塞爭引之原,損寬明之德。欽愚以為宜因章事舉直言極諫,並見郎從官,展盡其意,加於往前,以明示四方,使天下鹹知主上聖明,不以言罪下也。若此,則流言消釋,疑惑著明。”鳳白行其策焉。


    是歲,陳留太守薛宣為左馮翊。宣為郡,所至有聲跡。宣子惠為彭城令,宣嚐過其縣,心知惠不能,不問以吏事。或問宣:“何不教戒惠以吏職?”宣笑曰:“吏道以法令為師,可問而知;及能與不能,自有資材,何可學也!”眾人傳稱,以宣言為然。


    陽朔二年戊戌,公元前二三年春,三月,大赦天下。


    禦史大夫張忠卒。


    夏,四月,丁卯,以侍中、太仆王音為禦史大夫。於是王氏愈盛,郡國守相、刺史皆出其門下。五侯群弟爭為奢侈,賂遺珍寶,四麵而至,皆通敏人事,好士養賢,傾財施予以相高尚;賓客滿門,競為之聲譽。劉向謂陳湯曰:“今災異如此,而外家日盛,其漸必危劉氏。吾幸得以同姓末屬,累世蒙漢厚恩,身為宗室遺老,曆事三主。上以我先帝舊臣,每進見,常加優禮。吾而不言,孰當言者!”遂上封事極諫曰:“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禦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兇於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也。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僣盛,並作威福,擊斷自恣,行汙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管執樞機,朋黨比周;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遊談者助之說,執政者為之言,排擯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毀而不進,遠絕宗室之任,不令得給事朝省,恐其與己分權;數稱燕王、蓋主以疑上心,避諱呂、霍而弗肯稱。內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論,兄弟據重,宗族磐互,曆上古至秦、漢,外戚僣貴未有如王氏者也。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為其人微象。孝昭帝時,冠石立於泰山,仆柳起於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墳墓在濟南者,其梓柱生枝葉,扶疏上出屋,根地中,雖立石起柳,無以過此之明也。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而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後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侯權,所以全安之也。夫明者起福於無形,銷患於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親而納信,黜遠外戚,毋授以政,皆罷令就弟,以則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誠東宮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祿,劉氏長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內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田氏複見於今,六卿必起於漢,為後嗣憂,昭昭甚明。唯陛下深留聖思!”書奏,天子召見向,歎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然終不能用其言。


    秋,關東大水。


    八月,甲申,定陶共王康薨。


    是歲,徙信都王興為中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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