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所有人都在等。


    有人在等結束,有人在等答案,有人在等指令,有人在等死亡。


    在這個世界上人類文明發展的源頭,那個最先成為神的人,他說,每個人向這個世界走來,都帶著善與惡的原罪。凡人因執妄而愚昧,所以需要神明來為他們指清方向。


    “後來浮生殺了那個神。”


    遲晚晚喜笑顏開的主動替他收拾行囊。


    白墨揉著眉心:“你要把我這裏搬空麽?”


    遲晚晚笑了一下:“你這麽挑剔的人,萬荒宮又空了數萬年,難免積灰,還是都帶上。”


    白墨懶得看他,近日裏聽了太多細碎的東西,他日日沉思。


    遲晚晚收拾的差不多了,忽然又一挑眉:“你那個手下,忘湫,她來不來?”


    “她已經不在這兒了。”白墨皺眉,“我記得我說過不許你打她的主意。”


    “那我打別人的主意行不行?”遲晚晚想了想,問了一句。


    “關我什麽事。”


    “……”


    四梵天靈犀宮,白染打著哈欠叫停,她實在受不住了。


    “盡歡不走,蕭青也不走,盡歡專門服侍殿下,蕭青就隻管我這一頭,就這樣,都給我迴房睡覺去。”


    蕭青瞪了盡歡一眼,看向白染:“那您今日還去嗎?”


    “還去什麽去啊,明早再說吧。行了,都出去吧,讓我清靜清靜。”


    兩人對視一眼,皆道了一聲是。


    關好殿門,蕭青轉身看向盡歡,冷笑:“我竟不知你原有這樣好的口才。”


    而方才同她針鋒相對的盡歡,隻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各為其主罷了。”


    今夜禁地無結界,天門少護衛,卻有兩萬天兵,枕戈待旦。


    玉清境清微天。


    這顆小小星辰上,詭異的寧靜。


    跪在地上的那個人,他身上的傷口一點一點的開始愈合,許久之後,他還是慢慢站起身來,走到淩胥麵前,他的手臂緩緩打開,輕聲問她:“抱一下,可以嗎?”


    淩胥沒有說話。


    他眼睛是無神的,但手臂穿過發絲,輕輕擁住她。


    這擁抱持續了那麽久,她失去耐心:“你鬧夠了麽?”


    這語氣那麽像一個母親在訓斥頑皮的孩子,他鬆開她,看著她,眼中慢慢露出一股乞求來。


    “鬧夠了就清醒一點。”


    無塵嘴巴動了動,他失了很多血,聲音也啞啞的,頭一個字還破了音:“為…為什麽要來…”


    他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一大顆淚珠啪的一聲砸下來,在這一片死寂中,顯得那麽大聲。


    為什麽要生下我?為什麽要放棄我?為什麽要再見我?再見到我為什麽又走了?他想問。


    可最後問出來的,是你為什麽要迴來?既然還活著,既然明知這是一個陷阱,既然這樣必死的一個局麵,為什麽要來?


    淩胥微微仰頭,看著他眼睛,流露著不加掩飾的失望:“你期望我說什麽?為了救你而來?”


    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嘶啞的聲音,他搖著頭,捂著自己的臉一步步向後退。


    “我沒有…我隻是…”我隻是再怎麽樣也很難受,你活著,為什麽要來送死,別死啊。


    “我為什麽要來?我為你的愚蠢來。”淩胥扯下他的手臂,看著他的眼睛。


    “你為什麽要來救我?一個從未給過你任何東西的母親,一個對你來說毫無用處的人,你為什麽要來?你的怨氣呢?你的冷淡呢?我原以為,你雖因當年之事對妖族頗有怨言,卻也好在不會因此輕易上了你父親的當,沒想到你竟真的天真到這個地步。”


    他的手被母親握著,卻那麽冰冷。


    元崖安靜的,微笑的,看著這個場麵,看到無塵微微搖晃著偏過頭,眼睛慢慢眯起來的樣子,那個角度,妖孽。


    和九蘿一模一樣的妖孽。


    無塵終於笑起來,從不像樣的隻是喘著氣,到嘴角彎彎的大聲笑出來。


    淩胥也終於落下那一句:“你太讓我失望了。”


    真好。


    真好。


    他了然的扶著胸口大笑。


    他笑的癲狂,又轉過身去,指著元崖:“你,你又為何要留下我性命…”


    為何要留他性命?元崖當然不會告訴他。


    不會告訴他,他盛怒之下本欲殺他,手掌伸過去,那個繈褓裏的稚嫩嬰兒,卻忽然動了,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就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手那麽小,隻能握住他一根手指。


    他不告訴他,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讓他覺得羞恥。


    元崖冷笑一聲:“把你留到現在,才更有用不是麽?”


    他又笑出聲來,這迴笑的彎了腰。


    掌心輕撫,他將那枚玉牌放迴了儲物戒中。我原以為,再怎麽樣,我們彼此之間,都還是有餘地的。


    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那麽多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麽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笑夠了,眼中也幹澀了,白衣之上盡是血痕。所有的情緒消失不見,被吞噬成一片荒蕪和茫然。


    元崖看著他,當初那個繈褓裏笑容可愛的嬰兒,那個在大道碑上留名的龍凰少年,如今終於變成了這副模樣。


    星空之上,有神明腳踏虛空,爆發出滔天的氣勢。


    淩胥一驚,側身移步到無塵身旁,正要說什麽,元崖卻再不給她機會。


    他等了這麽多年,他付出去那麽多,他要開始得到了,得到,從這兩條命開始。


    神明的一擊,是必死。


    匯合了整片星空的法則力量唿嘯著衝擊過來。


    靈潮滾滾來,又緩緩去。風暴散盡的那一刻,元崖笑的滿意。他如今才是那個算得準的人。


    淩胥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無塵,有一瞬失去了聲音。


    她暴怒。


    “你瘋了嗎?到這個地步你都要救我?我說的話你聽不明白嗎!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兒子!我今日豁出性命來,是來換你的命,換你這條真正有用的命!”


    她眼看著身前半跪著的無塵,已經完全沒有血色的臉。便知一切已無法挽迴。


    無法挽迴。她真正惱怒起來。


    “我怎麽生出你這樣愚蠢的…”


    “母親,您誤會了。”無塵皺了一下眉,看了一眼胸前那把攪碎他心髒的法則之劍。真的很奇怪,明明是致命的傷痕,卻一點也不覺得疼。可,哪怕疼一下也好。


    他打斷她的話,看著指尖開始變得透明起來,原來這便是化道。


    他笑了一下:“母親誤會了。我隻是覺得…很惡心。我累了,也倦了。還剩這一身骨血,都還給你們吧。”


    無塵跪在那兒,無可奈何的一歎。我這一生不可抉擇裏,便從這一身血脈開始,這副至強的血脈,這樣極端,又這樣髒汙。可它到底是父母所賜。父母親賜的髒汙。我不要了。你們要,那都還給你們。


    在那些婚後的甜蜜時光裏,白染曾同他說過許多天馬行空的事情,那個女孩子,她的想象力那麽豐富,有時樂觀,也有時頹喪。


    她曾問過他這麽一句,這世上是先有神還是先有人呢?是凡人修煉成神,還是神明墮落為人?冥冥之中,又是誰,叫人生而為人,叫神生而為神?


    他一個都答不上來。


    想想過去萬載歲月,生而為人,是多麽喜悅平凡的快樂,而生而為神……


    他看著星空中宛如萬世主宰的父親,也看著身側他不知該怎麽形容的母親。他們都是神明。是凡人日夜祈求,賜福賜恩的神明。


    這個世界,因有了他們,而讓他覺得,生而為神,一世恥辱。


    他慢慢倒在地上,喘息著,看著那些遙遠的星辰。


    “今我化道歸去,惟願…這天地間,再沒有這樣一絲血脈的連結。父親…母親…神死不可複生,這真是,大道天恩。”


    “可若有輪迴,咱們三個,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也都…不要再有一點關係了…”


    他喘息的聲音在這片靜謐之地顯得那麽清晰,一唿一吸之間,映襯著遙遠閃爍的星辰,這是一個神明的最後。


    他閉上了眼,生而為神,一世恥辱。


    那年,重華宮外的寒潭內,他突破上神之時,記得自己隻是宇宙海洋裏的一滴孤魂,與千千萬萬滴融匯在一起…


    虛空中,那條碧綠的小蛇,目中滴血,它不顧一切的燃燒體內精血要衝破壁壘。


    這世上最令人挫折的事情,是你想拚命去做一件事,也被逼到了最後角落,卻仍舊不能。


    小染,它還未過完它的童年,便在這個時刻,一瞬間長大了。它眼神空空的看著咫尺相隔的它的殿下。


    而誰都沒有注意到的那個角落裏,忘湫驚恐的把自己埋藏在無數道空間亂流之中,在那一道道淩厲的絞殺中渾身浴血,顫抖著望著這一幕。


    這不對,不對,不行!


    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驟然化出千丈長的真身來,墨綠色的蛇身上那一道道黑色道紋仿佛化為活物。再下一個瞬間,巨大的蛇尾上裹著小染和無塵的肉身,消失在那片星空。


    他們再也沒有人關注後來那裏發生了什麽。


    忘湫不在,小染不在,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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