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口遠眺,沒多時,城牆上殘盡的那一片光也煙灰似的隨風而散。


    夜色初上,街市間很快燈火如煌,阡陌交橫,匯聚成璀璨流溢的「天河」。


    自離了沃野千裏的江陵,那種錦天繡地的繁華便再也難覓蹤影,一路北行,滿眼盡是荒蕪蕭條的景象,直到這洛城,才終於見到久違熟識的興旺街市。


    「青陽別光顧著瞧了,快來用飯吧。」背後站在桌旁的人一邊布菜,一邊溫聲喚著。


    青陽難得心緒暢快,正看得入神,聞言迴身:「秦二哥,這洛城果然名不虛傳,我若先前就知道,怕早就過來瞧了。」


    「這可說笑了,北疆小城哪裏比得上江陵繁華?」秦塽打諢笑著,提起銀壺望杯中倒酒,「這裏尋不到什麽好廚子,隻此幾樣上得了台麵,這酒卻是上好的羅浮春,青陽千萬別嫌簡慢。要我說,既來之則安之,迴頭要什麽東西隻管寫個單子,趕明兒我叫人都置辦齊了。」


    青陽抿唇嫣然,雙頰似還帶著浴後的微暈,淡染如胭,燭火熠熠間說不出的豔光照人。


    她毫無疏隔地在旁邊落座,卻又搖了搖頭:「不必麻煩了,我待幾日便走,這次能出來多虧了芸娘,可若總在這裏呆著,不說煩累二哥,說不定哪日我父王便得著信尋過來了,總是不大妥當。」


    秦塽目光在她明豔的臉上停滯了一瞬,隨即不著行跡地挪開,夾了一筷菜放在她碗中:「哪用得著這般小心?嗬,不過,你說的也有些道理,要不這麽著吧,我眼下正好有幾宗買賣要談,須得往關外去一趟,三兩個月才能迴來,青陽要不要隨我一同去西域那邊瞧瞧?」


    青陽早已厭煩了獨自奔波的日子,暗忖也的確沒什麽好去處,聽這一說,正合心意,當下沒多想便應了。


    「今晚你好好歇著,明日等我備齊了東西就上路。」


    秦塽正說著,外麵就響起扣門聲,他擱了杯子,玩笑似的拱手賠罪,起身繞到屏後,撩簾到廊間,臉上的笑容已籠上一層陰冷。


    「迴東家,交給沙戎那邊的女人還是不夠數,隻剩兩日期限,東家瞧……」


    「怕什麽,有了裏頭這個,便抵得上千萬,先頭那些全扔了都無所謂,預備好,明日出關。」


    正前方,深藍的夜幕漸漸析出淺淡朦朧的灰白。


    天還是暗的,戈壁尚未蘇醒,茫茫四野依舊籠罩在濃濃的晦色中。


    馬蹄踏破寧謐的沉靜,赤盔赤甲的騎兵如沸騰的鐵流一般洶湧漫過荒灘。


    背插小旗的斥候哨探從那片初現的天光中迎麵奔來,繞至中軍陣前,策騎抱拳:「稟統軍,前方三十裏查有沙戎騎兵蹤跡。」


    杜川略顯疲憊地雙目登時一瞠:「三郎果然料得不錯,這幫狗崽子原來躲在這裏。」


    狄銑夜色般平靜的眸中卻沉了下,寒意更甚,揮手示意斥候下去再探,不著痕跡地催馬加速。


    杜川看出他的眼神裏微起了異樣,這時候有點按耐不住藏掖的話了,揮鞭追上去,跟在側旁。


    「三郎,我有句話憋在心裏,老早就想說了……」


    他先墊個話頭,見對方目不斜視,似乎沒有不悅的意思,便大著膽子繼續道:「那個姑娘……不管麵相還是看人的樣兒,我怎麽覺著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話音未落,就覺那兩道淡冷的目光斜斜凜過來,氣息不由一窒,喉間咕噥著,下麵的話又生生咽了迴去。


    「依你看,她像誰?」


    隻是一瞬,狄銑已轉過眼,卻仿佛仍睨著他似的。


    杜川狠狠抽了下臉,麵上並沒有多少惶恐,反而是積蓄已久,難以言說的痛惜。


    「三郎莫怪我直言,當年大公子武功技藝,兵法韜略也是當世出類拔萃的人物,隻可惜為了一個女人……」


    他咬牙悶聲歎著氣,直望著旁邊一臉風輕雲淡的人:「國仇家恨,功業未成,三郎切勿兒女情長,淡了大公子的血海深仇。」


    狄銑沒應聲,迎著越來越亮的天光,眸中澄澈如水,卻又一片全然看不透的深邃,驀地又縱騎向前,迎著已冉冉半升的朝陽。


    「拔骨野部如今已是元氣大傷,若還想在大漠之間有一席之地,唯一的法子便是去依附誅邪王庭,到時候不納個投名狀怎麽成?」


    「三郎是說,那姑娘……」


    「大帳應該不遠了,先想著怎麽搶個頭功吧。」


    ——————


    又是黃昏,落日西沉,天也紅得像血。


    寧靜的湖水映著斑斕的金輝,近岸連營數裏都點起了篝火,將這片綠洲照得通明如晝。


    火堆旁是一群群髡發結辮,袒胸露膊的人,他們炙羊飲酒,高舉皮囊、骨碗縱聲高唱,載歌載舞。


    獵獵的風鼓開帳幕,夕陽的殘光斜斜透進來,在幹草堆上灑下一片拂亂的斑影。


    青陽恰好正對著,不由眼前目眩,隻能側過臉去,幹裂的唇稍抿了下便覺刺痛。在這大漠裏已經一整天,卻半滴水也沒喝過,身子乏力,頭腦也開始昏沉。


    究竟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隻記得隨秦塽的商隊出城之後,沿大道準備西出雁門,誰知才進入戈壁不久,便不知從哪冒出一隊兇悍人馬衝殺上來。


    她那輛車被撞得翻倒在地,好不容易脫身出來,腦後便挨了一下子,等再醒過來的時候,已被捆在了馬背上,身旁全是如傳言所說的沙戎人。


    那時的驚駭現下想起仍舊心有餘悸。


    秦家的商隊通行南北,到關外西域也稀鬆平常得緊,走的該都是官道坦途,怎麽會無端端出了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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