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一趟迴家,待在家裏的時間卻很短,因他想盡辦法尋求她的消息,沒想到人去樓空,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之後假期用罄,迴到美國後他埋頭苦讀,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大學、碩士學位拿下,然後迴台灣、進入曜林百貨,像報恩似的拚命工作,工作之餘,沒有任何一天放棄尋找依依。


    這麽久了,他幾乎都要死心了,誰知竟會在這裏遇見她,而她成為合作鞋廠的設計師。很好,他終於可以追著她要一個交代。


    掌聲提醒了盧歙,簽約儀式完成,他起身,和合作公司的陳董事長握手。


    陳董事長對他很有好感,親切問道:「盧總經理,要不要留下來讓我們陳總經理帶你參觀公司,晚上也一起吃個便飯?」


    陳總經理陳珂娟是他的女兒,他心底盤算著,聽說盧歙還沒有女朋友,如果和他女兒能夠看對眼,倒是很合適的一對。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劉若依抿了抿嘴唇。他真是有人緣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想著,她低下頭,忙收拾好桌上的資料,準備走出會議室。


    「不必,讓貴公司的設計長陪我逛逛就可以。」盧歙欽點地望向她。短短的時間內,他已經整理好紊亂思緒。


    陳董事長看了眼劉若依,眼底有淡淡的不滿。果然,男人第一眼隻會看見她,把她和女兒擺在一起,終是女兒吃虧。


    但董事長尚未開口時,她先出了聲,隻是她說話的對象不是盧歙。


    「董事長,對不起,下午我得請兩個小時的假。」她看看腕表,抱歉地一笑。


    「我差不多要離開公司了。」


    她沒說謊,今天是栩栩的生日,外婆住院,爸爸媽咪必須前往照顧,所以她得陪栩栩慶生。


    不管是真是假,她的迴答令陳董事長相當滿意,便向她投去賞識的一眼,點點頭,再笑著轉向盧歙,「既然如此,盧總經理,還是讓--」


    「參訪貴公司的事就下次再說吧。」他截斷對方的話,直接走到劉若依身邊,拉起她的手肘,「反正妳要下班了,就一起走吧。」


    盧歙的大動作讓所有人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彼此是認識的。


    「你們慢慢聊,我們先離開了。」


    陳珂娟打破尷尬,朝盧歙點了點頭後離開,會議室裏的其他人亦魚貫走出,最後一個人離開會議室時,沒忘記把門帶上。


    劉若依定眼望他。他這是在做什麽啊?這裏是公司、是她賴以生存的地方,他卻亮出關係,是想公司裏的人怎樣看她?


    不對,他們哪有什麽關係,早在很多年前,他們之間就斷得一乾二淨,所以他這是、這是……對,他一定是在挑釁。


    「可以嗎?」盧歙出聲,打斷她亂七八糟的思緒,表情透著一絲危險感。


    「可以什麽?」她退後幾步,拉開距離,以警戒的目光望向他。


    「聊聊。」他走向前,把她拉開的距離縮短。


    「對不起,我在公司不聊私事、不敘舊。」她別開臉,躲避他的眼神。


    「很好,公私分明,如果我是你的老板定會感動不已。」幾句話帶上淡淡的嘲諷。


    微皺鼻子,她提醒自己,盧歙不再是那個簡單卻固執的男孩,能坐上總經理位置,不管是不是空降,都一定是厲害角色,不想讓他滲透的最好方法就是不溝通、不理會、不交談。


    轉身,她企圖加快腳步離開會議室。


    可他已經讓她逃脫一次,怎可能再次放任自己大意?於是,盧歙抓住劉若依的手腕將她往迴拉,一個旋轉,她轉迴他身前,像跳舞似的,但兩人表情僵硬,沒有跳舞時的輕快愉悅。


    「你要做什麽?」她凝起眉目。


    「你欠我一個答案。」


    「我很忙。」忙到沒時間給誰送答案。


    「沒關係,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在車上時我們可以聊聊。」今天,他非要追出自己被三振的理由。


    不由分說,他拉起她的手往她的辦公室走,緊盯著她收拾好東西後,接手她的設計稿和包包,再度拉起她的手腕,強勢地、惡霸地,帶著她走往他要去的方向。


    「告訴我為什麽?」


    在車子開出地下停車場後,他拋出的第一句話以問號來呈現。


    直到見了她,盧歙才明白,原來自己對她有這麽生氣。


    劉若依苦笑。她不想給他正確答案,因為傷口已經縫了線封起,她不願意硬生生再劃開,何況依他的道德感,若是讓他知道真正原因,他怎會乖乖待在劉家,替曜林百貨撐大局?


    她和那個劉家已經沒有關係,何必去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沉吟須哭,她避重就輕。「我媽咪出車禍了,我沒有心情迴信。」


    她說的是「迴信」而不是「寫信」,所以她明知他寫過幾百封信,卻是硬起心腸,連丟給他「我很好」三個字都不願意?


    盧歙追問:「阿姨為什麽出車禍?什麽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車禍……源自於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濕透,蜷縮在手術室外頭,一次次對媽咪說:「對不起!我錯了。」更向媽咪承諾,也對上天承諾,如果媽咪可以活著,她願意當個好小孩,乖乖聽話,和不舍徹底切割,她會把愛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過日子。


    老天似乎聽見她的承諾,把媽咪從鬼門關前放迴來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醫院,他抱著她,一口一聲說:「依依不怕,周叔在。」


    媽咪住院五個月,周叔結束營業留在醫院照顧,那時他們都不知道她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可周叔斬釘截鐵地說:「太輕易放棄的人,不會得到幸福。」


    於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媽咪病房邊說笑、聊天,周叔時常喊著媽咪的名字,好像媽咪始終有加入他們的交談。


    後來,是周叔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大學注冊,也是周叔挽起袖子親手幫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紅了。


    那時周叔溫和地摸摸她的頭,笑說:「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夠親自為女兒做這個。」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聲爸爸,然後她看見周叔的淚水。


    她超修很多學分,想早點畢業、早點賺錢奉養媽咪,她的課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滿滿,因此必須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個深夜,淩晨兩點三十七,當手機響起,周叔語帶哽咽說:「依依,你媽咪醒了。」電話這頭的她淚水翻滾。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迴,從台北坐計程車奔迴台中,一路上,她無法停止哭泣,因為淚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積五個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蒼保證,她會乖、她會聽話、她永遠不和盧歙再續……


    當媽咪清醒,聽到周叔的第一句話是--「幼庭,請你嫁給我吧。」於是,他們賣掉台中的房子,舉家搬迴台北。兩年後,媽咪身體終於康複,周叔盤下一間店麵,繼續開店,而媽咪當了賢妻良母。周叔用滿滿的愛化解了她們對她父親的恨,她與劉家全然切割,無恨不愛,再無分毫情感。


    「阿姨為什麽出車禍?什麽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盧歙問的每句都是重點,如果她照實迴答,他會聽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輕,淡然迴應,「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裏,我失去我深愛的媽咪。」


    他蹙起濃眉,口氣凝重,目光凝結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怎麽能說?他是車禍的導火線之一……劉若依緩慢搖頭。「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心力交瘁,沒有力氣負荷多餘情緒,每天,我腦子裏麵隻想著同一件事,什麽時候老天會把媽咪還給我,或者什麽時候,我將成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贅,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擔心、會難過、會寢食不安?有沒有想過,在你擔心會不會失去母親的同時,我也在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失去你?」


    心一震,她無語。


    是的、她知道他的擔憂,她看過他每封來信,字裏行間全是憂鬱,可是對不起……她已立下誓約,無法違背諾言、違背媽咪。於是她隻能在輾轉難眠的深夜裏,用被子蒙住,低聲哭泣。


    「那個時候,我無法顧慮到你。」冷了聲音,她望向窗外,假裝對他的話無動於衷。


    聽著她的話語,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指頭緊縮,指間捧出正片蒼白。


    他火大、震怒,氣到想揪住她的雙肩狠力搖晃,但是……怎麽舍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有滿腔的熱情想讓她接受,他為愛聽故事的依依準備了滿倉庫的故事,他是那樣熱切地等待這一天,怎舍得兇她、罵她、狠狠搖晃她?


    在眾多的怒氣背後,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過錯、包容她的拋棄、包容她忘記他的諄諄叮嚀……他想一笑眠恩仇,然後用太空梭般的飛快速度,把兩人帶迴依依、不舍的承諾當中。


    所以……盧歙緊閉上眼睛,吸氣吐氣,努力用過去的點點滴滴來鼓吹自己,咽下無益的憤怒。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就算依依有過錯,他也要全數原諒,因為緣分難求。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必須用體貼取代憤慨、用寬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計算過去誰對誰不起。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那不是依依的錯,當年依依那麽小,小到無力承擔母親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當然。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放下過去吧,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聚,倘若過去的分離是因為太年輕而犯下的錯誤,那麽他該做的是彌補,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離。


    所以現在,他最應該告訴她的話是--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對浪漫的定義,十年來,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眼裏心裏都隻在乎你一個人。


    在一段漫長的靜默過後,他終於開口,「阿姨呢,她還好嗎?」


    「從開刀房出來後,她昏迷了五個月,因為骨折的右腿沒辦法做複健,因此有些萎縮,不過複健後已經看不出車禍痕跡。」


    「在阿姨康複後,你為什麽沒想過和我聯絡?」


    因為她必須對上天守信,但是這話她說不出口,隻慘淡一笑,低頭。「我們隻不過是朋友。」


    隻不過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壓下的憤憊,因為這句話,再無法壓抑,他猛地踩住煞車,憤然轉身,額間青筋畢露、滿目驚怒轉為失望。


    「我們隻不過是朋友?你怎麽可以這樣講,你忘記了嗎?那年在墾丁我們是怎麽約定的?」


    「我沒忘,我們約定,如果你迴來,我身邊沒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當時我身邊已經有別的男人,所以約定不算數。對不起,我還是堅持那句--我們隻不過是朋友。」


    吞下喉間酸澀,她不敢迎視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觸,眼睛會出賣自己。


    「所以那個男人在你作惡夢的時候待在你身邊?所以妳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擔心、我的憂慮?」緩緩搖頭,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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