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是怎樣的感覺?如果現在讓她寫這樣題目的作文,她會這樣寫--後悔是像拿把刀不斷在心髒中央反複砍殺,一下一下一下,非要把心給剁爛,才不會痛得那樣真切,也像在五肺六髒注入鹽酸,任由酸液一寸寸腐蝕,疼著、痛著、苦著,直到再無生命氣息……


    可惜現下不是在寫作文,心如刀割是真實存在的感受。


    如果被車子撞的是她就好了。


    因為劉若依是天底下最惡毒自私的女生,她明知道若非萬不得已,媽咪情願自己痛苦也不願意教她失望,可她還是說了那句--「你自己還不是十八歲就嫁給爸爸」,故意在媽咪傷口上撒鹽的她很壞。


    愛情有那麽重要?盧歙有那麽不可或缺?她怎麽可以,竟用傷害母親來爭取愛情?


    好冷,寒意從四肢百骸竄進骨髓,甚至心裏,她快要結凍成冰,忍不住緊抱雙膝,把頭埋進去,更背靠著牆壁,無聲哀泣……


    老天爺弄錯了,應該受懲罰的人很多,但絕對不會是媽咪,因為這樣就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下怎就會有那麽多不公平的事?好人遭殃、小人得意,盧可卿壞人婚姻,開心過著舒服日子,媽咪善良,卻要被親生女兒所害,是因為她太壞了嗎?


    好,那她改,她會聽話、乖巧,改成媽咪想要的那種好小孩……


    分明記得的,失去父親那年,媽咪夜夜在床邊陪伴自己入睡,她不停說:「若依,別恨,不管他是不是愛上別的女人,他終究是你的dad。雖然我恨你父親,但也因此明白恨有多傷人。孩子,我不是要勉強你放下,我隻是舍不得你受傷。」


    媽咪,是永遠把她擺在第一位的人啊,她居然為了不舍,把媽咪的心棄如敝履……該死的劉若依,如果那輛車撞上的人是她就好了……


    淚水滑過臉頰落在衣襟上,一片濕濡,宣告著她的哀傷,她不斷自責、不斷自我詛咒,哀慟在心中泛濫,更被罪惡感狠狠淹沒。她恨自己,恨她還活在世間。


    她但願時光從頭來過,那麽她再不要剛強、再不固執,她要當溫順的女孩,當媽咪的乖女兒。


    垂下頸項,雙手在胸前交握,她喃喃對上蒼祈求,求祂不要把媽咪帶走,她願意立下誓言,放棄對所有人的怨恨,也願意發誓,不打電話、不迴信、不見不舍,徹底斷了聯絡,她甚至願意承諾,甘願孤獨、甘願寂寞,甘願一生與愛情絕緣,隻要,讓她的媽咪活著……


    整個晚上,她不停說著無人理解的話語,對著玻璃門,眼底滿是希冀。在她祈禱、哭號、無助、心碎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長廊上出現人聲,那扇玻璃門緩緩開啟……


    抱著一迭稿子從設計部走出來的劉若依翻著設計稿,看著裏麵一雙雙款式普普的高跟鞋,眉心緊蹙。她相當不滿意,但是……不滿意又如何?


    大學畢業、進入職場,這份工作她一做就是六年,不是沒想過換工作,隻是走到哪裏都一樣,真正尊重設計的老板沒幾個,鞋子市場首重的是銷售量,不是亮人心眼的設計。


    揉揉太陽穴,劉若依有點傷感。當年那個熱愛競爭、考試成績永遠在最前麵的好學生,進入職場後也不過爾爾。


    「設計長。」一個年輕女孩從後麵叫住她。


    劉若依迴頭。對方是自己手下的員工,進公司兩年,對設計很有概念,但下個月她要離職了,原因是--結婚。


    每當工作很累又沒有成就感時,她也想過用婚姻來逃避,隻不過說得容易、做來難,多年過去,她無法讓任何男人走進心底,也無法逼迫自己走進男人的世界。


    有人說,她周身散發出濃濃的孤寂氣息,她常一笑帶過,卻從不否認。而有人想為她介紹異性時,她同樣一笑置之,愛情嗬……她早就不心存想象。


    或許吧,某天她會走入婚姻,但理由不會是愛情.


    「有事嗎?」劉若依問。


    「沒事,隻是想跟設計長說一聲加油。」她握著可愛的小拳頭、歪著頭,笑得燦爛。


    劉若依淡淡一曬。她知道女孩在擔心什麽,接下來那紙合約簽不簽得成,直接影響設計部的人事結構,雖然女孩再上班也沒幾天,但設計部裏都是她的好朋友,在經濟不景氣的環境裏,她希望好朋友們都能保有這份工作。


    她是個熱情親切、體貼活潑的好女生,笑起來像鮮花怒放,半點不保留,總讓自己聯想到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那個人和她一樣有著好人緣……


    「我會努力的。」點頭迴應。


    拐過幾個彎,她進入會議室。


    一身鐵灰色西裝修飾了盧歙略瘦的身材,而那微卷的黑發、直挺的鼻梁、淡然的雙眸都很吸引人,他是個很帥的男人。


    他迴國後進入姊夫的曜林百貨,短短幾年,從基層爬到總經理位置,有人說他靠的是裙帶關係,但他的亮眼表現讓更多的人相信,將他網羅旗下,是曜林百貨能夠更上一層樓、成為台灣百貨業龍頭的主要原因。


    走進會議室時,盧歙習慣性掃視全場一周,他會在觀察與會人士的同時,決定要用哪個句子開頭,通常他的第一句,就會牢牢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因為他是談判高手,大學四年,他念得最好的就是這門課。


    然而,毫無預警地,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定格,兩道視線鎖緊那背對他的女人,心狂跳著。


    她梳著簡單發髻,後頸處一顆凸起的痣,北極星似的一顆痣,牢牢地、牢牢地攫住他的目光。是她嗎?整整消失十年的依依……


    唿吸短促、思緒紊亂,他想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一百八十度轉向他,他想看看她的眉眼、看看她的臉、看看她是不是自己想了十年的女人。


    可是她比他更快,這個有著北極星的女人倏地轉頭,瞬間對上他的眼,四目膠著。


    唿吸在那刻暫停,幾千幾百個聲音在他耳邊吶喊,是她、是她、是她!是不舍心心念念的依依……


    她和從前一般漂亮,在淡妝的烘托下,五官更明麗,窈窕的身材包覆在合宜的套裝裏,三吋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比許多男人高,而又因為她還是那樣高貴典雅的上流社會氣質,讓缺乏自信的男人都不敢貿然親近。


    再細看下去,她一樣明眸皓齒、肌膚雪白,兩顆小小的珍珠釘在耳垂上,淡淡地散發溫潤風華,襯著她更顯光芒,令他再移不開目光……


    劉若依一樣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轉開,見他渾身散發著自信,溫潤的五官中增添幾分威嚴,不再是當年的不舍,有些感歎。


    好快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樣會出現於作文簿裏的形容詞,在現實生活裏印證,現下二十八歲的依依碰上了二十九歲的不舍,他們之間,還有當年依依不舍的情分嗎?


    沒有了吧!她苦笑。


    她沒想過會在這場會議上碰見他,還以為曜林百貨會派之前洽談的方經理過來簽約,而由此推論,他已經成為她父親最重要的倚仗對象?


    可這也沒錯,當初的栽培為的不就是今日?未來,或許還要倚仗他來執掌公司呢。


    她不在乎身外之物,從小就不在乎,所以她不介意盧可卿奪走多少財富,她介意的是父親,介意原本擁有的和樂家庭。


    可……算了,一切已經過去。這是她第三萬次這樣告訴自己。


    光陰是傷口的最佳治療劑,十幾年的時間夠久了,久到讓許多情緒消失殆盡,對那個家、那個女人的恨,已然放下。


    盧歙站上台,依著早已擬好的說詞,將兩家企業的合作關係以振奮人心的口吻講過,但他的眼神始終定在劉若依身上,仿佛若一個大意,他眼中就會永久失去她的身影。


    她並沒有迴避他的視線,雖然有幾分心慌、幾點心亂,雖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在他審視的同時,依然端詳著他,沒有避開。


    他不一樣了,陽光笑臉失蹤,看人的目光帶著幾分清冷,雖不至於教人害怕,卻帶給人一種清雅淡然、溫和的疏離感。


    她想起《世說新語》裏麵的幾個句子--


    卓卓如野鶴之在雞群;朗朗如日月之入懷;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是啊,他如野鶴般卓爾不凡,所以在眾多的瓦石間,她獨獨凝視著他的珠玉眉眼。


    不隻一次幻想過,倘若兩人再次相見,她一定要掛起最溫柔的笑臉,仿佛兩人之間還是那年的好同學,然後她要問他: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是真心的,她真心想知道,不舍過得好不好--在沒有她的歲月裏。


    三千六百五十多個日子裏,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厘清自己的心,厘清她對他是愛是怨、是喜是恨,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恨他,即使他是盧可卿的弟弟。


    是啊,怎麽恨得起來?是他牽著她一步步走過青澀歲月,是他給她烏龍茶,讓她明白自己的香鬱必須依賴著他的無味才能生存,五年的快樂與心平、五年的深刻記憶都與她的生命緊緊交纏擰揮扭成一股繩,再解不開。


    她不想忘記那份友誼,隻因她的父女之情已經改變了容顏,再不願意友誼也隨之褪色。


    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不管盧歙是誰,他都是自己,中學生涯裏的重點,就像參考書、下課鈴聲,美好的以重點筆記方式,存在於她的大腦元中,將來有一天她老了,她會坐在搖椅上,告訴子孫一個個關於「依依和不舍」的故事。


    她在心底封鎖了盧歙,把他變成「曾經與過去」,像保存一份禮物那樣,珍惜著屬於兩人的甜蜜。


    本以為世界很大,相遇困難,再見麵時兩人將暮歲老矣,沒想到才十年,他出現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像咬破了藥囊般,苦澀瞬間沁入心頭,不自覺的,她的眉微微蹙起。


    「現在就請我們公司的設計長劉若依小姐,向盧總經理報告最新年度的設計主軸。」


    劉若依深吸了口氣,暫且壓下心中的紛亂,踩著穩固步伐、搭起自信笑臉,走向講台。


    盧歙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順利在合約書上簽下姓名。


    誰說地球不是圓的?誰說斷了線的風箏不會落迴原點?他終於還是遇見她、碰上她,終於可以向她逼出一個答案--當初為什麽拋棄他?


    過去十年來,他不斷對著幻想中的依依發問:怎麽叮嚀過幾十次的話,你轉頭就忘?我發了幾百封信,你怎麽能夠讓它們全都石沉大海?又為什麽一畢業就和所有的高中同學斷了線?為什麽阿姨的花店結束營業,且你家裏始終沒人?


    那段時間,他不斷托同學打聽她的下落,沒想到越探聽越受驚嚇,她像人間蒸發似的,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火裏水底煎熬著,一顆心熬出千瘡百孔,可雖然心急,卻沒錢迴台灣一探究竟,而學校的課業壓得他喘不過氣,好幾次受不了,脾氣爆發,溫和的他和室友大吵一架。


    他知道錯在自己,直到今日,他還是無法想象,當時是怎麽撐過那段被拋棄的日子。


    終於,在大三那年的耶誕節,他用存下來的獎學金,買機票飛迴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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