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爾卓德·凍疆


    “加把勁兒!”莫爾費勁兒地爬上這個近乎筆直的斜坡,將澆油特製的火把插入雪地,轉身伸出手中的棍子,讓喬布得以借力,“一、二、三——”


    喬布身形微胖,白皙的皮膚配上隆起的肚子,北方富貴人家特有的身材讓他看起來並不像能夠出現在這該死的長城以北進行如此“長途跋涉”的人,他緊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勁兒,嘴裏“嗚嗚”地助著威才得以爬上這斜坡,隨後癱倒在地。


    喬布緩了好一會兒,“莫爾……”他緊閉著眼,極地的冰寒讓他渾身疼痛,由於緊皺著眉,圓乎乎的臉被扯成了一個大號包子,他頓了好半晌,才帶著哭腔道:“我們……我們果真要……死在這裏了!”


    “別說這晦氣話,你該慶幸,咱們沒被分到冰雕森林那兒去……”莫爾不似他那般肥胖,反倒很健碩,這也是北地人的特征之一,他從背包裏拿出那隻火箭筒,再往裏麵裝了一根手臂粗、筷子長的金屬棒槌,這玩意兒據說是遙遠大陸的另一端,那些充滿銅臭味兒與下水道氣息的祖安人所研究出來的,在諾克薩斯的遠征軍中經常可以看到,據說他們攻城的時候總是萬箭齊發、漫天火雨,場麵如末日降臨,一座城池就算沒被頃刻攻破,那裏麵的人也差不多嚇破膽兒了。不過那些玩意兒比他手裏的要大得多,他這個頂多就是發個信號,在天空中劃出如煙花般耀眼的圖案,唯一的好處是數十裏外都能看見那絢爛火光。


    “據說那邊從天上落下來的已經不是雪了,都是冰刀子,連風都能殺人!”他埋頭咬著狐皮圍脖,避免風雪灌入口中,然後在火箭筒底部一拉,那火箭便發出一長串悠長刺耳的尖銳破空聲,衝破風雪的封鎖,徑直躥上了天,在高空中炸裂開來,炸出一片璀璨通明的火光,停留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在這如墨的夜空中卻足夠耀眼。


    莫爾借著火光,看清了前方的道路,依舊是無邊無際的森然白雪,除了雪,絲毫看不見其它東西,在那光線可視範圍的邊緣,是無盡黑暗。他心中算了算,自己已經放了三根這樣的火箭了,已經走了三十裏了,他看著包裏僅剩的一根火箭,微微笑道,“再走完這一程,咱們就可以迴家了,”他伸出手,將喬布拉了起來,“迴——家——”


    “等走完這一程,迴到族裏,你就可以對著那態度惡劣的老爹和不待見你的婆娘說‘我,喬布,是曾去過長城以北的漢子’,那時候就該他們看你臉色行事了。”莫爾一邊舉著火把觀察前路,一邊給喬布打著氣,“到時候我帶你去最近的紅燈巷,熱乎乎的炕頭,熱乎乎的酒菜——還有熱乎乎的姑娘!那裏的姑娘可不似咱們部族裏的那些大老娘們兒,那嫵媚的眼神和掐出水的皮膚……嘖嘖……”


    喬布似乎被他畫的大餅給驅散了寒冷與疲累,於是恐懼消退了幾分,咽了口唾沫,“莫爾……”


    “恩?”


    “真能……”喬布比劃了一下,火光下肥臉蕩漾著濃濃的期待,“真能掐出水嗎?”


    “哈哈哈……”莫爾重重拍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小子好這檔子事兒!”


    莫爾擰開酒囊,往嘴裏灌了一口,心肺間頓時火辣起來,弗雷爾卓德特產的“爐火”,據說是享譽整個符文之地的釀酒大師古拉加斯在“爐鄉”所釀,一口下去如同吞了口滾燙岩漿,從小腹燒到喉嚨,繼而疾速散向四肢百骸,再侵人的寒意都會被驅散一空,尤是那酒雖烈,易提神醒腦而不易醉人誤事,一陣猛烈燒灼後那醉人因子便被消耗一空,隻留下陣陣餘熱,且“爐火”易釀,價格低廉,故多受北地之人追捧。


    “說掐出水可能粗魯了一些,”莫爾嘖嘖稱道:“大陸上有個吟遊詩人怎麽說來著?手如柔荑,膚、膚……”


    “膚若凝脂!”


    “行啊喬布,看來你小子平時沒少研究這些糜糜之音……”莫爾又拍了他一下,“我知道你小子被迫娶了那比你大十歲不止的婆娘,”他趁著酒意,有些肆無忌憚:“這次迴去一定幫你找個含苞欲放的小姑娘!可以叫你叔叔那種,嘖嘖……”


    莫爾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因為在一步步前進中,他所受到的阻力已經大到不可想象,每一步都像是在頂著一塊巨石在前行,他每一次張口都在唿出自己體內寶貴的熱量,那風已不可用刺骨形容,按莫爾說,隻能用“刮骨”才更恰當,他在心中默默計算著腳程,已經不遠了!


    “加把勁兒,快到了!”他將手往身後一扒拉,卻摸了個空,“喬布?”


    他頂著烈風,艱難地轉過身去,火把在後方掃了掃,漆黑夜裏隻剩空蕩蕩的虛無,哪裏還有什麽喬布?


    恐懼如潮水般洶湧襲來。


    “喬……喬布?別開玩笑了,快出來!”莫爾不甘心地舉著火把環視四周,期望這個胖子隻是和自己開個玩笑,然而卻隻是自欺欺人,他看著雪地上那被風雪飛快掩埋的腳印,四個!直到自己身後,直到幾秒前,直到自己開口前,他都還在自己身後,現在卻消失不見了!


    黑暗如濃墨般朝他擠壓而來。


    “喬布!喬……”莫爾忽地一個哆嗦,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火把探向左側的黑暗,借著火光、隔著風雪,他可以看到那不遠處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影子隔著風雪,背對著他,靜悄悄的一動不動,他咽了口唾沫,“喬布,你在,幹什麽?撒尿嗎?”


    然而“喬布”並沒有迴應他,依舊在那裏靜靜地杵著,莫爾掙紮著從地上爬起身來,帶著哭腔,“你再不過來我就走了啊!讓你在這兒凍死!”結果仍是不出意料的沒有得到迴應。


    他晃了晃火把,竭力想要控製住自己哆哆嗦嗦的腿和牙,卻不料抖得更厲害了,不由惱恨,又見那黑影始終沒有動靜,於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扭開酒囊灌了一大口爐火,辣烈酒勁痛快地灼燒著他的大腦,酒壯慫人膽這話沒錯,莫爾憑空生出一股子莫大勇氣,大踏步向那黑影走去,手中已經握住了刀子。


    那個該死的女人是這般說的:如今的長城以北沒有活物,倘若是你們恰好撞見了活物,那該說你們走運還是不幸呢?因為那個時候你們最好祈禱自己有把鋒利的刀子,哦不——當然不是為了讓你們戰鬥,是為了讓你們盡可能少遭受些恐懼。


    莫爾已經走到離那黑影不過幾步遠的地方,火把光線照在那影子身上,隻顯露出一片黑黢黢的光澤,但可以看得出那影子正低垂著頭,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喬布,因為他穿的也是黑色大衣,在這冰天雪地中,黑色是最顯眼的顏色。


    “喬布,”莫爾借著酒勁,一步步走到黑影身後,“如果你隻是來這裏撒尿,那麽之前我所答應過你的事,不作數。”


    他說著一把搭上黑影的肩膀,那上麵凝結了一層薄薄冰霜,影子似乎感受到了肩膀上的動靜,似乎在冰天雪地中沉寂了千年的僵硬軀體一絲絲扭轉過來。


    莫爾一屁股跌倒在地,瞳孔倏地縮成一點,火光在雪地中疾速衰弱,頃刻間熄滅化作一絲猩紅,爐火所帶來的莫大勇氣早已被恐懼蠶食得幹幹淨淨,他劇烈地顫了顫嘴,想要發出一聲嘶叫,喉嚨中卻似乎堵了一口濃痰,隻能發出“謔謔”雜音。


    恐懼如陰冷的蛇,侵入血管,再滲透身,攝住他的心髒,莫爾瞳孔中的最後一絲影像,是撲麵而來的深邃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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