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見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為戴院長。為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裏,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眾兄弟知道。”眾頭領挽留不住,安排宴席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幫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裏外,眾頭領迴上山去。隻說宋江自和兩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裏許多人馬,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裏若幹銀兩,一路上隻是小心伏侍宋江。


    三個人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麵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趁早走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趕著,奔過嶺來。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裏正饑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再走。”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人家?”隻聽得裏麵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赤色須,紅絲虎眼;頭上一頂破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麵圍一條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饑,你這裏有甚麽肉賣?”那人道:“隻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三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裏嶺上賣酒,隻是先交了錢,方賣酒。”宋江道:“倒是先還了錢酒,我也喜歡。等我先取銀子與你。”宋江便去打開包裏,取出些碎銀子。


    那人立在側邊,偷眼著,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裏麵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隻筋,一麵篩酒。三個人一頭喝酒,一麵口裏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裏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子,我隻是不信。那裏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不要我這酒和肉!裏麵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我便將去燙來。”那人燙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饑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喜?三人各喝了一碗下去。隻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


    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得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不覺自家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麵麵相覷;麻木了,動彈不得。酒店裏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個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邊人肉作房裏,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打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見著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那人看罷包裹,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立在門前看了一迴,不見一個男女歸來。


    隻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卻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裏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隻在嶺下等候,老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裏耽擱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麽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裏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江,不知為甚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裏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會;今次正從這裏經過,如何不結識他?


    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山嶺,來你這裏買碗酒,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裏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裏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謝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麵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麽?“那人答道:”方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迴,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當下四個人進入人肉作房裏,隻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


    那大漢看見宋江,卻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裏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又若幹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眾人隻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裏,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麵客位裏,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眾人立在麵前,又不認得。隻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麽?”隻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道:“這裏正是那裏?不敢動問兩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江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梢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唿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隻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唿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裏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歇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蛟童猛。”這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兄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迴來,說起哥哥大名,為發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隻要去貴縣拜識哥哥,隻為緣分淺薄,不能彀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裏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裏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知道是哥哥。不敢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為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迴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眾人稱歎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隻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麵客位裏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麵麵相覷,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眾人聽了都笑。當晚李立置酒管待眾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給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並兩個公人下嶺來,逕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在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與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了行枷,收拾了包裏行李,辭別李俊,童威,童猛,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隻見人煙輳集,市井喧嘩。正來到鎮上,共見那裏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使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迴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棒,又使了一迴拳。宋江喝采道:“好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口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骨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休教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


    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裏,便收科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見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打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隻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多!不順言謝。正說之間,隻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眾,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是甚麽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


    喏著雙拳來打宋江。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梁山泊中,添一個爬山猛虎。畢竟那漢為甚要打宋江,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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