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隻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麵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麵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係。”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隻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隻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麵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啊!我隻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隻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


    門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迴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這邊也不迴話,一逕已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扭過身,靠了床裏壁。隻做睡著。宋江撞到房裏,逕去床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宋江心內自慌,隻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麵,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隻不應。


    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麽?”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麽?”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


    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裏又沒人來,隻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隻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隻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隻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聽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隻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隻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隻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


    宋江道:“這個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


    宋江道:“這件也依得。”


    閻婆惜又道:“隻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


    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迴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麵前須沒放迴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麽?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


    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阿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


    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個不還?”


    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隻緊緊地抱在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惜那裏肯放。宋江在床邊舍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倒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隻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隻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


    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係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麵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裏,隻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


    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麽鬧?”


    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


    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


    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個殺了!”


    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隻見血泊裏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


    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


    婆子道:“這賊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隻是老身無人養贍!”


    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隻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


    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


    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仟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


    婆子謝道:“押司,隻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


    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


    宋江道:“也說得時。”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隻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裏!”


    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


    正在那裏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放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麽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隻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隻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隻礙宋江麵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裏來。


    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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