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迴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隻不迴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


    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閑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幹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隻顧吃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


    婆惜道:“沒得隻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


    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麵肚裏尋思:“我隻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隻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


    婆子笑道:“我兒隻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押司也滿飲幾杯。”


    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


    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迴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


    婆子一頭尋思,一麵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鍾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酒,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


    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麽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隻得裝些溫柔,說些體己話。”


    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隻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


    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


    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裏隻管夾七帶八嘈。


    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時常在街上隻是幫閑,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訴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隻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吃酒耍!好吃得安穩!”


    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麽要緊事?”


    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


    宋江道:“恁地要緊,隻得去。”便起身要下樓。


    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撚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迴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麽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


    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隻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


    唐牛兒道:“你做甚麽便我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


    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隻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裏隻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麵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麽?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吃,隻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


    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


    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隻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隻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裏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隻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


    隻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


    那婆娘應道:“不幹你事!你自去睡!”


    婆子笑下樓來,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


    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複地歎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


    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隻得睡了罷。”


    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杆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麵盆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迴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麽?”宋江也不應,隻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迴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


    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二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送終之資。”


    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賊人的床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隻顧走了,不曾係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麽,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迴去說時,隻道我不把他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裏∶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慌,隻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


    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


    宋江慌慌急急奔迴閻婆家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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