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衝起身看時,隻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後堂。林衝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衝謹參。”


    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衝不敢抬頭。


    柴進指著林衝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衝的便是,就請相見。”


    林衝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


    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我亦按耐不住了!)


    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


    林衝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


    洪教頭亦不相讓,走去上道便坐。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衝隻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教厚禮管待配軍?”


    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


    洪教頭道:“大官人隻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頭‘來投莊上誘得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


    林衝聽了,並不做聲。(厲害)


    柴進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


    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


    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


    (武師。有輕慢處)林衝道:“小人卻是不敢。”


    洪教頭心中村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


    因此,越要來惹林衝使棒。


    柴進一來要看林衝本事,二者要林衝贏他,滅那廝嘴。


    柴進道:“且把酒來吃著,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見廳堂裏麵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


    林衝自肚裏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麵上須不好看。”柴進見林衝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


    柴進說這話,原來隻怕林衝礙柴進的麵皮,不肯使出本事來。


    林衝見柴進說開就裏,方才放心。


    隻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巴你使一棒看!”一齊都哄出堂後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杆棒來放在地下。


    洪教頭先脫衣裳,拽紮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


    林衝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


    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衝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


    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衝。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


    隻見林衝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


    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


    林衝道:“小人輸了。”


    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


    林衝道:“小人隻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


    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道:“這個容易。”


    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


    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衝護身枷開了。


    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裏平欺他,便提起棒,卻待要使。


    柴進叫道:“且住。”叫莊客取出十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麵前。


    柴進乃這:“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還贏的,便將此銀子去。”


    柴進心中隻要林衝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


    洪教頭深怪林衝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


    林衝想道:“柴大官人心裏隻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


    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


    便使棒蓋將入來。林衝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複一棒下來。


    林衝看他腳步己亂了,把棒從地下一跳。


    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裏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


    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


    洪教頭那裏掙紮起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羞慚滿麵,自投莊外去了。


    柴進攜住林衝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


    林衝那裏肯受,推托不過,隻得收了。


    柴進又置席麵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衝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


    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衝;又將銀五兩齎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衝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


    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


    林衝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


    兩個公人相謝了。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己到滄州城裏。打發那挑行李的迴去,逕到州衙裏下了公文,當廳引林衝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衝,押了迴文,一麵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


    兩個公人自領了迴文,相辭了迴東京去,不在話下。


    隻林衝送到牢城營內來。牢城營內收管林衝,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衝說道:“此間管營,差撥,都十分害人,隻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


    林衝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


    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林衝與眾人正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的配軍?”


    林衝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


    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著林衝便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


    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抬頭應答。


    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


    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麵?”


    林衝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有了銀子就是好男子,沒有銀子便是賊骨頭)


    林衝笑道:“總賴看顧。”


    差撥道:“你隻管放心。”


    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


    差撥道:“即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麵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隻說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


    林衝道:“多謝指謝。”


    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林衝歎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衝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衝來見。


    且說林衝正在單身房裏悶坐,隻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衝來點名。”


    林衝聽得喚,來到廳前。


    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製:”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


    林衝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


    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


    差撥道:“見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衝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衝,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


    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隻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衝道:“多謝看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


    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衝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隻是燒香掃地。


    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


    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


    柴大官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衝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隆冬將近,忽一日,林衝己牌時分偶出營前閑走。正行之間,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裏?”林衝迴頭過來看時,看了那人,有分教林衝:火煙堆裏,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衝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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