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衝腦袋上便劈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隻見鬆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了!”


    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


    林衝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


    林衝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


    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


    林衝道:“非幹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衝叫:“兄弟,俺自從和你那日相別之後,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裏一位官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灑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倒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兩個!”林衝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麵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麵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裏插了戒刀,喝道:“你們這兩個撮鳥,快扶起兄弟,都跟灑家來!”提了禪杖先走。兩個公人那裏敢迴話,隻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著林衝,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裏路程,見一座小酒店在村口。


    深,衝,超,霸,四人入來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迴些麵來打餅。酒保一麵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問師父在那個寺裏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麽?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麽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兩個公人那裏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口。林衝問道:“師兄今投那裏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魯達不是一味粗魯,有細心處。)


    兩個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迴話!”且隻得隨順他一處行路。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裏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隻怕和尚發作。


    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衝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


    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隻得小心隨順著行。


    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衝。那兩個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迴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


    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裏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迴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隻要躲得身子幹淨。”


    董超道:“說得也是。”


    兩個暗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煩。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隻七十裏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


    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鬆林裏少歇。


    智深對林衝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


    林衝道:“師兄迴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不死當以厚報。林衝自落了下剩)


    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衝;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麵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


    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


    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鬆樹麽?”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


    智深輪起禪杖,把鬆樹隻一下,打得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


    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迴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


    林衝道:“上下,俺們自去罷。”


    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


    林衝道:“這個直得甚麽?——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


    二人隻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


    三人當下離了鬆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三個人到裏麵來,林衝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


    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隻見那店裏有幾處座頭,二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衝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


    林衝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著!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


    主人說道:“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


    林衝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專一招集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裏:”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麵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衝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裏。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


    薛霸、董超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衝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


    店主人道:“隻在前麵,約過三二裏路,大石橋邊,轉灣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


    林衝等謝了店主人出門,走了三二裏,果然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灣來到莊前,那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個莊客,都在那裏乘涼。


    三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衝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見。”


    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


    林衝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


    別了眾莊客,和兩個公人再迴舊路,肚裏好生愁悶。


    行了半裏多路,隻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


    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齒皓朱純;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花袍;腰係一條玲瓏嵌寶玉環條;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


    林衝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麽?”——又不敢問他,隻肚裏躊躇。


    隻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


    林衝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麵酒店裏說,這裏有個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


    那官人滾鞍下馬,飛奔前來,說道:“柴進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


    林衝連忙答禮。


    那官人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


    柴進直請到廳前,兩個敘禮罷。


    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林衝答道:“微賤林衝,聞大人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宿生萬幸!”


    柴進再三謙讓,林衝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帶坐下。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隻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鬥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


    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衝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隻此十分彀了。”


    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


    莊客便如飛先棒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麵手執三杯。林衝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


    柴進道:“教頭請裏麵少坐。”自家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衝肩下,敘說江湖上的勾當。


    不覺紅日西沉,安排得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抬在各人麵前。


    柴進親自舉杯,把過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隻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


    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抬一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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