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笑著點頭,說道:“老陝們在京師城大口吃肉,唐通的人馬連肉湯也沒有喝的。不虧,誰叫他搶先迎降,背叛崇禎皇帝!”


    “張若麒更是窮得梆梆響,”楊坤接著說,“更巴不得有人送他一點銀子救急。”


    吳三桂問:“他也很窮?”


    楊坤笑著說:“伯爺,你怎麽忘了?他一直是做京官的,沒有放過外任。鬆山兵敗之前,他做過兵科給事中,後升任兵部職方司郎中,後來又奉欽命為洪承疇的監軍,因兵敗受了處分。萬幸沒有被朝廷從嚴治罪,勉強保住祿位。做京官的,尤其像兵部職方司這樣的清水衙門,雖為四品郎中,上層官吏,卻好比在青石板兒上過日子,全靠向那些新從外省進京的督撫等封疆大員打秋風過日子,平日無貪汙機會,所以最需要銀子使用。”


    吳三桂哈哈大笑,爽快地說:“既然這樣,我送他們每人兩千兩銀子的‘程儀’;不必小手小腳!”


    楊坤說道:“伯爺如此慷慨,我們的一盤棋就走活了!鈞座,就這樣辦?”


    “一言為定,就這麽辦吧。反正銀子是範賊送來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正如俗話說的,拿他的拳頭打他的眼窩。我要使唐通和張若麒明為範青所用,暗歸我用。”


    吳三桂感慨說:“範青造反造了這麽多年,身邊竟沒有忠心耿耿的人員可用。就派遣新降順的,不同他一心一德的文臣武將前來這一點說,也看出他畢競是個流賊,不是建立大業的氣象!”


    吳三桂立刻命一仆人到隔壁院中告訴行轅軍需官,趕快取出四千兩銀子,每兩千兩用紅綢子包為一包,親自送來備用。


    過了片刻,軍需官同一個親兵提著兩包銀子來,放在地上。吳三桂問道:“每包兩千兩,沒有錯吧?”


    “迴伯爺,卑職共取八十錠元寶,分為兩包,沒錯。”


    “子玉,”吳三桂轉向楊砷說,“我們快迴宴席上吧,就按照剛才商量好的話說。”


    剛才吳三桂和楊坤離開大廳以後,雖然還有一位將領和一位掌書記陪著客人飲酒,但是酒宴上的情緒變得十分沉悶,酒喝得很少,談話也無興致,兩位前來犒軍和勸降的大順欽差不時地互遞眼色,各自在心中暗測:吳平西同楊子玉在商議什麽事兒?……他們正在納悶,忽見大廳外有燈籠閃光,同時聽見仆人稟道:“伯爺駕到!”


    陪著客人吃酒的那兩位平西伯手下文武要員,即一位姓李的總兵官和一位姓丁的書記官立時肅然起立,避開椅子,眼睛轉向門口,屏息無聲。


    唐通和張若麒雖是大順欽差,在此氣氛之下,也跟著起立,注目大廳門口。唐通在心中嘀咕:


    “媽的,老子早降有什麽好?反而降低了我大明敕封定西伯的身價!”


    張若麒的心頭怦怦亂跳,對自己說:“大概是決不投降,要將我同唐通扣押,給範青一點顏色,討價還價!”


    吳三桂麵帶微笑進來了。楊坤緊跟在他的身後。他一進客廳,一邊向主人的座位走一邊連連拱手。就座以後,隨即說道:“失陪,失陪。因與子玉商議是否投降的事,失陪片刻,未曾勸酒。叨在鬆山戰場的患難之交,務乞兩位大人海涵。來,讓我為二位斟杯熱酒!”


    唐通說:“酒已經夠了。還是說正事吧。平西伯,我同張大人如何向範王迴話?”


    吳三桂也不勉強斟酒,按照同楊坤商量好的意思,說今日已經夜深,必須明日同手下重要文武官員再作商議,方好決定。


    唐通說道:“平西伯,你是武人,我也是武人,又是鬆山戰場上的患難之交。你也知道,我同張大人都不是陝西人,也不是範王的舊部,在大順朝中,初次奉欽差前來為範王辦理大事。我不知張大司馬怎麽想的,我隻怕勸降不成,又犯了貽誤戎機的罪,正如俗話說的吃不消兜著走。我們停留一天兩天,等候你與麾下重要文武要員商量定奪,不是不可以,可是得給我們一句囫圇話,讓我們好迴京師複命。月所仁兄,你是明白人,你說是麽?”


    吳三桂因見唐通的話幾乎等於求情,才來到時那種欽差大臣的口氣完全沒有了,點頭笑著說:“我隻留你們住兩天,一定給你們一句滿意的囫圇話,請放心。”


    張若麒已經對此行完全失望,望著半涼的酒杯,默然不語。楊坤正要說話,行轅軍需官和一位文巡捕各捧一個沉甸甸的紅綢包袱進來。楊坤因為兩位客人麵前的酒宴桌上杯盤羅列,趕快親自拉了兩把空椅子,每位客人的身邊放了一把,吩咐將包袱放在空椅子上。兩位客人已經心中明白,眼神一亮,各自望了身邊的紅綢包袱,掩蓋住心中的喜悅,裝出詫異神情,同時問道:“這是什麽?什麽?”


    軍需官二人趕快退出,並不說話。吳三桂叫仆人快拿熱酒。熱酒還未拿到時候,楊坤打開一個紅綢包袱,笑著說道:“我家伯爺因二位大人奉範王欽差,風塵辛苦,前來犒軍,敬奉菲薄,聊表心意。送每位大人程儀足元寶四十錠,合實足成色紋銀兩千兩,萬望笑納。至於隨來官兵,明日另有賞銀。”


    唐通和張若麒也想到吳三桂會送程儀,但是隻想到每人大概送二三百兩,至多五百兩,完全不曾料到每人竟是兩千兩。這太出人意料了。他們吃驚,高興,但又連聲推辭。最後唐通將新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這,這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叫我怎麽說呢?平西伯,你有需要效勞之處,隻管說,弟一定盡力去辦!哈哈哈哈……”


    張若麒雖然心中更為激動,但仍不失高級文官風雅,端起斟滿的酒杯,先向吳三桂舉舉杯子,又向楊坤等舉舉杯子,說道:“值此江山易主、國運更新之際,故人相逢,很不容易。承蒙厚貺,愧不敢當。既然卻之不恭,隻好恭敬拜領。俗話說,金帛表情誼,醇酒見人心。弟此時身在客中,不能敬備佳釀,以表謝忱;隻好借花獻佛,敬請共同舉杯,一飲而盡。請!請!”


    大家愉快幹杯之後,楊坤為兩位貴賓斟滿杯子,向客人說道:“請二位大人放心。下官剛才已同我家伯爺商定,明日要與關寧重要文武密商投降大順的事。如今合關寧兩地為一體,家大業大,麾下文武成群,有人願意投降順朝,有的不忘大明,所以我家伯爺對此事一時不能決定。幸有二位大人奉範王欽差,今日攜重金光降山海,一則犒軍,二則勸降,使那些有意投降的文武要員,心情為之振奮。剛才我同平西伯商定,趁你們二位帶來的這一陣東風……”


    唐通笑道:“子玉,我們是從西邊來的。”


    “定西伯,那還是勸降的東風呀。趁你們帶來的這一陣東風,明日的會議就好開了。”


    唐通說:“子玉副總兵,我的老弟,請恕我是個武人,一向說話好比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明日你們開文武要員會議,投降大順的決定權在平西伯手裏,不在別人!”


    吳二桂說:“唐大人說的是,明日我當然要拿出我自己的主張。”


    楊坤又接著說:“明日不但要同關寧大軍的文武要員密商,還要同本地的重要士紳密商。”


    唐通說:“啊呀?還要同地方士紳密商?!”


    “是的,不能瞞過地方士紳。”


    “兵權在平西伯手裏,與地方士紳何幹?”


    “不,唐大人。我家平西伯奉旨護送寧遠十幾萬百姓進關,入關後分住在附近幾縣。大順兵占據京師之後,近畿各州縣並未歸順,關內地方並未背叛明朝。倘若我關寧將士不與地方士紳商量,一旦宣布投降,散居附近各處的入關百姓與將士家屬豈不立刻遭殃?所以同居住在山海衛城中的地方士紳商議,必不可少。你說是麽?”


    唐通說道:“子玉,你想得很周到,但怕夜長夢多,誤了大事。”


    張若麒說:“唐大人,我們隻好停留兩三天了。”


    楊坤說:“張大人說的是,如此大事,不可操之過急。好比蒸饃,氣不圓,鏌不熟嘛。”


    唐通苦笑點頭,同意在山海衛停留兩三日,然後迴京複命。況且他已經得了吳三桂贈送的豐厚程儀,更多的話不好說了。但又心思一轉,他已經以大明朝敕封定西伯的身份出居庸關三十裏迎降範青,這件事好比做投機生意,一時匆忙,下的本錢太大;倘若再因為來山海衛勸降不成連老本也賠進去,兩千兩銀子的程儀又算得什麽!他重新望著吳三桂說道:“平西伯,你我是鬆山戰場上的患難之交,又是崇禎皇帝同時敕封的伯爵,這情誼非同尋常。奉新主兒範王欽差,我與張大人前來勸降,還帶著令尊老將軍的一封家書,我原想著我們之間可以無話不談,推心置腹,好好商量,走出活棋。我們不說在範王駕前建功立業,至少應該不受罪責,在新朝中平安保有祿位。可是對我們奉欽命前來勸降的這件大事,你平西伯連一句轉圜的話也不肯說,叫我們一頭碰在南牆上,如何向範王迴話?”


    唐通的話飽含著朋友感情,不談官麵文章,使吳三桂不免有點為難。他心中矛盾,麵露苦笑,看看楊坤和另外兩位陪客飲酒的親信文武,然後又望望張若麒。他的這種為難的神態,被張若麒看得清楚。張若麒在心中很讚賞唐通的這番言辭。他知道唐通的肚子裏還藏有一把殺手鐧,不到萬不得已不肯使用。他向唐通使個眼色,鼓勵他把話說完,而他的眼色隻有唐通一個人心領神會,竟然瞞住了吳三桂和楊坤等人。


    唐通話頭一轉,說道:“平西伯,我的患難朋友,我的仁兄大人,有一件事情你是大大地失策了!”


    張若麒明白唐通的話何所指,在心中點頭說:“好,好,這句話挑逗得好!武人不粗,粗中有細!從今晚起,我要對唐將軍刮目相看!”


    唐通接著對吳三桂說:“我已經說過,我是竹筒倒豆子,肚裏藏不住話,對好朋友更是如此。”


    吳三桂問道:“不知唐大人所言何事?”


    唐通說道:“去年的大局已經不好,明朝敗亡之象已經明顯,好比小禿頭上爬虱子,誰都能看得清楚。可是就在這時,你奉密詔進京述職。臨離京時你將令尊老將軍與令堂留在京城,豈不是大大失策?如今老將軍落在範王手中,成為人質。萬一不幸被殺,豈不是終身傷痛?況且你的愛妾陳夫人也留在京城,聽說你十分愛她,把她當成心肝,現在如果因為你的緣故,讓他們受到傷害,那真是太失策了!”


    吳三桂神色愁苦,歎一口氣,小聲問道:“家嚴與家母留在京師的內情你不知道?”


    唐通實際早已聽說,裝作不知,故意挑撥說道:“我不在京師做官,所以內情一概不知。如今有些人不知你父母住在京師,誤認為你在京師沒有骨肉之親,沒有連心的人,才決計抗拒向範王投降,博取明朝的忠臣虛名。你在京師府上的父母雙親,結發賢妻,全家三十餘口,隨時都會被屠殺,他們每日向東流淚,焚香禱告,隻等你說一句投降之話。令尊老將軍為著全家的老幼性命,才給你寫那封十分懇切的勸降家書,你難道無動於心?”


    吳三桂忽然心中一酸,不禁雙目熱淚盈眶。說道:“先帝一生日夜辛勤,勵精圖治,決非亡國之君。然秉性多疑,不善用人,動不動誅戮大臣,缺乏恢宏氣量。鬆山兵潰之後,許多駐軍屯堡,無兵堅守,陸續失陷,寧遠仍然堅守,成為關外孤城。家舅父祖將軍在錦州糧盡援絕,隻好投降清朝。從此以後,原先投降清朝的、受到重用的鄉親舊誼,都給我來信勸降。清帝皇太極也給我來過兩次書信,勸我投降。我都一字不複。家舅父奉皇太極之命,也給我寫信,勸我投降清朝。我迴了封信,隻談家事,報告平安,對國事隻字不提。盡管如此,先帝對三桂仍不放心,下詔調家嚴偕全家移居京師,授以京營提督虛銜,實際把我父母與一家人作為人質。我父母在京師成了人質之後,崇禎帝才放了心,降密旨召我進京述職,麵陳防虜之策。倘若我的父母與全家沒有住在京師,成為他手中人質,他怕我在寧遠抗命,是不敢召我進京的。別說當時我不能料到京師會落入範王之手,崇禎會在一年後成為亡國之君,縱然我是神仙,能知後事,我也不敢將父母接迴寧遠。至於陳圓圓,她不過是我新買到的一個妾,雖然我對她十分喜愛,卻也不會高過父母對我的養育之恩。總之,現在他們被困京師,我心中十分擔憂,這心情……唉!”他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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