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已經清醒,不覺長歎一聲。他後悔自己一味想著破圍出走,把天大的困難都不去想,甚至連“皇親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豢養家丁”這兩條“祖製”也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一陣想入非非,實際就是張皇失措。他向駙馬都尉悲聲問道:“鞏永固,你有何意見?”


    鞏永固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倘若皇上在半個月前離京,還不算遲。如今外城已破,內城陷於重圍,四郊敵騎充斥,斷難走出城門一步,望陛下三思!”


    崇禎隻是落淚,隻是悔恨,沒有做聲。


    劉文炳接著說道:“十天以前,逆賊尚在居庸關外很遠。天津巡撫馮元彪特遣其子愷章來京呈遞密奏,勸皇上駕幸天津,由海道前往南京。愷章是戶部尚書馮元楨的親侄兒,就在他的家中,可是馮元楨不敢代遞,內閣諸輔臣不敢代遞,連四朝老臣。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也不敢代遞。愷章於本月初三日來到京師,直到逆賊破了居庸關後才哭著離京,馳迴天津。當時……”


    崇禎說:“此事,直到昨天,李邦華才對朕提到。南幸良機一失,無可挽迴!”


    “當時如皇上采納天津巡撫之請,攜三宮與重臣離京,前往天津,何有今日!”


    崇禎痛心地說:“朕臨朝十七載,日夜求治,不敢懈怠,不料亡國於君臣壅塞!”


    劉文炳平時留心國事,喜與士人往來,對朝廷弊端本有許多意見,隻是身為皇上至親,謹遵祖製,不敢說一句幹預朝政的話。如今亡國在即,不惟皇上要身殉社稷,他自己全家也都要死。在萬分悲痛中他大膽說道:“陛下,國家將亡,臣全家也將為皇上盡節。此是最後一次君臣相對,請容臣說出幾句直言。隻是這話,如今說出來已經晚了。”


    “你不妨直說。”


    劉文炳含淚說道:“我朝自洪武以來,君位之尊,遠邁漢、唐與兩宋。此為三綱中‘君為臣綱’不易之理,亦為百代必至之勢。然而君威日隆,君臣間壅塞必生。魏征在唐太宗前敢犯顏直諫,麵折廷爭,遂有貞觀之治。這種君臣毫無壅塞之情,近世少有。陛下雖有圖治之心,然無納諫之量,往往對臣下太嚴,十七年來大臣中因言論忤旨,遭受廷杖、貶斥、賜死之禍者屢屢。臣工上朝,一見皇上動問,戰栗失色。如此安能不上下壅塞?陛下以英明之主,自處於孤立之境,致有今日天崩地坼之禍!陛下啊……”


    崇禎從來沒聽到皇親中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很不順耳,但此時即將亡國,身死,族滅,他沒有動怒,等待他的表兄哭了幾聲之後將話說完。


    劉文炳以袍袖拭淚,接著說:“李邦華與李明睿都是江西同鄉,他們原來都主張皇上遷往南京,以避賊鋒,再謀恢複。當範青尚在山西時,南遷實為明智之策。然因皇上諱言南遷,李邦華遂改為送太子去南京而皇上坐鎮京師。此是亡國下策。李明睿在朝中資望甚淺,獨主張皇上南遷,所以重臣們不敢響應。皇上一經言官反對,便不許再有南遷之議,遂使一盤活棋變成了死棋,遺恨千秋。範青才過大同,離居庸關尚遠,天津巡撫具密疏請皇上速幸天津,乘海船南下,並說他將身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駕。當時如采納津撫馮元彪之議,國家必不會亡,皇上必不會身殉社稷。朝廷上下壅塞之禍,從來沒人敢說,遂有今日!臣此刻所言,已經恨晚,無救於大局。古人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請皇上恕臣哀鳴之罪!”


    崇禎在此時已經完全頭腦清醒,長歎一聲,流著眼淚說道:“自古天子蒙塵,離開京城,艱難複國,並不少見,唐代即有兩次。今日朕雖欲蒙塵而不可得了!天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說著,他忍不住放聲痛哭。


    兩位年輕皇親也伏地痛哭,聲聞殿外。


    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麵的太監和乾清宮的宮女頭兒魏清慧,因為國亡在即,不再遵守不許竊聽之製,此刻屏息地散立在窗外竊聽,暗暗流淚。


    從西城和北城上陸續地傳來炮聲,但是炮聲無力,沒有驚起來宮中的宿鴉。這炮是守城的人們為著欺騙宮中,從城上向城外打的空炮,以表示他們認真對敵。


    哭過一陣,崇禎歎息一聲,向他們問道:“倘若不是諸臣空談誤國,朕在半月前攜宮眷前往南京,可以平安離京麽?”


    劉文炳說;“倘若皇上在半月前離京,臣敢言萬無一失。”


    鞏永固也說道:“縱然皇上在五天前離京,賊兵尚在居庸關外,也會平安無事。”


    崇禎問:“五天前還來得及?”


    劉文炳說:“天津衛距京師隻有二百餘裏,隻要到天津,就不愁到南京了。”


    崇禎又一次思想糊塗了,用責備的語氣問道:“當時朝廷上對南遷事議論不決,你們何以不言?”


    劉文炳冷靜地迴答說:“臣已說過,祖宗家法甚嚴,不許外戚幹預朝政。臣等恪遵祖製,故不敢冒昧進言,那時臣等倘若違背祖製,建議南遷,皇上定然也不許臣等說話!”


    崇禎悔恨地說:“祖製!家法!沒料到朕十七年敬天法祖,竟有今日亡國之禍!”


    崇禎忍不住又嗚咽起來。兩位皇親伏在地上流淚。過了片刻,崇禎忽然說道:“朕誌決矣!”


    劉文炳問:“陛下如何決定?”


    “朕決定在宮中自盡,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劉文炳哽咽說:“皇上殉社稷,臣將闔家殉皇上,決不苟且偷生。”


    崇禎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動,問:“瀛國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劉文炳忍不住痛哭起來,然後邊哭邊說:“瀛國夫人今年整壽八十,不意遭此天崩地坼之變,許多話都不敢對她明說。自從孝純皇太後進宮以後,瀛國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見麵,常常哭泣。後來知道陛下誕生,瀛國夫人才稍展愁眉。不久驚聞孝純皇太後突然歸天,瀛國夫人悲痛萬分,又擔心大禍臨頭,日夜憂愁,不斷痛哭,大病多日。如此過了十年,陛下封為信王……”劉文炳忽然後悔,想到此是何時,為什麽要說此閑話?於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崇禎哽咽說:“你說下去,說下去。瀛國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國慘變,可以不必為國自盡。”


    劉文炳接著說:“臣已與家人決定,今夜將瀛國夫人托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度餘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賊兵進城之時,登樓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將她接迴,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崇禎含淚點頭,隨即看著鞏永固問道:“卿將如何厝置公主靈樞?”


    鞏永固說:“公主靈樞尚停在大廳正間,未曾殯葬。臣已命奴仆輩在大廳前後堆積了柴草。一旦流喊入城,臣立即率全家人進人大廳,命仆人點著柴草,死在公主靈樞周圍。”


    崇禎淒然問道:“公主有五個兒女,年紀尚幼,如何能夠使他們逃生?”


    鞏永固淌著淚說:“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決不能令他們死於賊手。賊兵一巳進城,臣即將五個幼小子女綁在公主的靈樞旁邊,然後命家奴點火,與臣同死於公主之旁。”


    崇禎又一陣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麵,嗚咽出聲。


    劉文炳說道:“事已至此,請皇上不必悲傷,還請速作焚毀宮殿準備,到時候皇上偕宮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後世知皇上為英烈之主。”


    崇禎對於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宮眷們如何盡節,他心中已有主意,但現在不願說出。他讚成兩位有聲望的皇親全家自焚盡節,點點頭說:“好!不愧是皇家至親!朕不負社稷,不負二祖列宗,卿等不負國恩,我君臣們將相見於地下……”


    天上烏雲更濃,月色更暗,不見星光。冷風吹過房簷,鐵馬叮咚。偶爾從城頭上傳來空炮聲,表明內臣和兵民們仍在守城。


    今夜,紫禁城中沒人睡覺,都在等待著敵人破城,等待著皇上可能下旨在宮中放火,等待著死亡。曾經下了一陣零星微雨,此時又止住了。整個紫禁城籠罩著愁雲慘霧。


    劉文炳抬起頭來說:“皇上!事已至此,請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崇禎猜想到他要說什麽,說道:“朕殉國之誌已決,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話,趕快直說!”


    “陛下!……萬一,萬一內城失守,皇上應當焚毀宗廟,焚毀三大殿,焚毀乾清宮。臣等望見宮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國,即跟著舉家自焚,以報皇上厚恩。”


    崇禎點點頭說:“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決不會落入逆賊之手。已經二更了,城破在即,卿等快迴去吧!快出宮吧!”


    兩位皇親叩頭離開以後,崇禎在乾清宮的暖閣中又坐了一陣,默默地想著心事。如今最後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頭已經破滅了,剩下的心事隻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盡殉國。二是宮眷們如何發落,不能使他們落人“逆賊”之手,有辱國體。關於第一個問題,雖然二皇親建議他在宮中舉火自焚,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既死得壯烈,也不使“賊人”戮辱他的屍首,然而他還有別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為做皇帝養成的習慣,此刻他不願對任何人吐露真情。關於第二個問題,三天來他不斷在心中考慮,已經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後時刻他不肯宣布他的決定。


    還有第三個問題,是如何使他的三個兒子逃出宮中,尤其是應該使太子活下去,以後好恢複江山。他此刻已經既沒有逃生的幻想,也不再對自盡懷著恐懼,可以比較冷靜地進行思考,大有“視死如歸”的心態。


    忠心的吳祥,因在窗外聽到二位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皇上並沒有說不同意。他想焚燒乾清宮和三大殿必須事先準備好許多幹柴,到臨時就來不及了。他走進暖閣,跪在崇禎麵前,本來想問一問是否命內臣們立刻就準備柴禾,但是不敢直問,膽怯地問道:“皇爺,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禎問道:“王承恩現在何處?”


    “他在乾清門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來了麽?”


    “奴婢差內臣飛馬去城上傳旨,叫他們速速進宮。找了幾個地方,沒有找到他們,請皇爺恕奴婢死罪,看來他們都躲起來了。”


    崇禎恨恨將腳一頓,罵道:“該死!”又說:“牽禦馬伺候!告訴王承恩準備出宮!”


    吳祥駭了一跳:“如今出宮去要往何處?”但是不敢多問,立刻叩頭退出,照皇上的吩咐傳旨。他知道皇上已經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條心,決定自焚。他心中焦急的是,事前不準備好許多幹柴,一旦要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就來不及了!


    崇禎走出乾清宮,對一個內臣吩咐:“將朕的三眼銃裝好彈藥!”然後由一個小答應提著宮燈,繞過乾清宮的東山牆,向養德齋走去。


    乾清宮的宮女們都知道範青的人馬已經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內城,皇上不是自盡,便是被殺。想著她們自己一定將被奸淫或者殺戮,大禍就在眼前,分成幾團,相對流淚和哭泣。隻有魏清慧沒有同她們在一起哭泣。她剛才跟著乾清宮兩三個頭麵太監悄悄地站立在貼近東暖閣的窗外竊聽。當二位皇親從乾清宮退出時,她暫時躲進一處黑影裏;後來吳祥進到暖閣中向皇上請旨,她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國前的動靜,她較所有的宮女都清楚。當崇禎從暖閣中出來時,她趕快腳步輕輕地走迴乾清宮的後邊,先告訴別的宮女:“姐妹們,皇上要迴養德齋,都不要再哭了。”然後她迴到養德齋的門口,恭候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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