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恩終於趕了過來,拿起衣服,一麵遮住自己的弟弟,一麵不住地向邊雅晴道歉。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麵前,這個兩米多的巨人莫名矮了下來,聲音極度恐慌。邊雅晴沒說什麽,和其他女生一樣,頭也不迴地離開了籃球館。程蒙恩沒有看她,光是勸程啟元穿上衣服,就需要用上他全部的心力了。第49章 北京 17歲(11)在場的其他人眼裏,這真是一場痛苦又漫長的拉鋸。“我是不是說過?”程蒙恩說,“在家裏可以脫衣服,在外麵不可以。在男生麵前可以光著身子,在女生麵前不可以。我說過多少遍了!你怎麽還這樣!”這話文安很熟悉,他有很多自閉症、腦發育滯後或者語言障礙的同學,其他小孩聽一遍就懂的事,他們可能需要永無止境地重複。別人看電視的時候,不要擋在前麵。上廁所之後要衝馬桶。撞到別人之後,要說對不起。你沒法跟他們說“你怎麽這麽笨”“你怎麽還是學不會”“你怎麽不考慮一下我的心情”。他們就是做不到,他們的思維處於另外一個世界,他們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當世界的規則和腦內的規則產生衝突時,他們選擇的表達方式,往往是破壞,或者尖叫。比如現在。程啟元雙拳緊握,甩開哥哥搭在身上的手,揮拳打過去。一邊打一邊尖叫,叫聲尖銳又淒厲,像垂死動物的哀鳴。球場上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麵麵相覷。程蒙恩看著自己的隊友,看著那些奔逃而去的女生,想著自己中斷的訓練,想著這件事會以多快的速度傳遍全年級,想著開學時同學朋友的眼神。還有喜歡的女生臨走時的背影。然後,文安聽見虛空中的某根弦斷了。程蒙恩拽住弟弟的手,摁在座位上,用力把衣服往他身上套。程啟元一邊尖叫一邊掙紮,他的指甲陷進了程蒙恩的胳膊裏,程蒙恩毫無反應。套上衣服之後,程蒙恩擰著弟弟的胳膊,把他拖出了籃球館。尖叫還沒有停止。文安站在原地,雙手緊張地糾結在一起。站了一會兒,他擔憂地望著葉庭:“去看看吧,出事了怎麽辦?”葉庭還沒迴答,他就跟了上去。尖叫聲很好找,文安很快就在樓梯間看到了兩兄弟。所幸,程蒙恩還沒有失去理智,隻是在朝弟弟大吼。“別叫了!”程蒙恩使勁搖晃著程啟元,“我每天都在家看著你。隊裏聚餐,我不能去,同學出去玩,我不能去,過生日,我都不敢讓別人到家裏來。我沒有朋友,沒有假期,沒有人關心,我都沒有叫,你叫什麽?”文安知道這番話毫無用處,程啟元不會理解的。“你需要照顧,我就不需要嗎?你憑什麽毀了我的生活?!”他們就這樣在樓梯間裏互相發泄,一個尖叫,一個怒吼,直到精疲力盡。葉庭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把手放在他肩上:“走吧。”迴家的路上,文安腦子裏一直迴蕩著尖叫聲。晚上,方夜照常來給他上課,他對她說起了體育館發生的事。方夜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有一個姐姐。”文安以前從未聽她說起過家人的事,好奇地用手托著下巴。“她比我大兩歲,沒有耳聾,很健康,”方夜說,“小時候,家裏還沒錢給我裝人工耳蝸,助聽器也不好,很長時間裏,都是她在照顧我。每天早晨,等鬧鈴把她吵醒之後,她就過來把我推醒。晚上,爸媽要是晚迴來,她就給我煮麵吃。有天她去超市忘了帶鑰匙,迴來的時候狠狠敲了半天門,沒人開。大冬天在門外麵凍了半個多小時。等我終於想起她,她已經凍僵了。我一打開門,她就把麵條砸在了我臉上。”文安不知道如何評價這件事,所以選擇了保持沉默。“我爸媽是天下最好的父母,愛我,鼓勵我,對我無限包容,”方夜說,“每次我讓爸媽陪我看書,教我做作業,他們都會答應我。但是,輪到她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上班太累了,需要休息。這是真的,他們忙了一天,剩下的精力隻夠陪我,我比普通孩子需要更多耐心和時間。而且,他們在我的學習上花了更多錢,如果隻能讓一個孩子去補習班,就會讓我去。他們怕我沒有好學曆,沒法在社會上生存下來。我的成績比姐姐好很多,不知道有沒有這方麵的原因。”“長大之後,我才意識到當年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姐姐會衝我發火,會摔門,會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出來,”方夜說,“長大之後,我們才能坐下來,好好談論這件事。在我小的時候,我是弱者,她是強者,強者是很難向弱者討迴公道的。”程蒙恩和他弟弟也會有這一天嗎?等到二十歲、三十歲,程啟元會明白普通人的心思、普通人的情感,能足夠成熟地坐下來,和哥哥順暢地交流嗎?也許不會,也許他們永遠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遵循不同的規則。他一直想到了下課。方夜跟他道別,他隻神遊天外地點了點頭。在文安上課的同時,葉庭敲響了二樓客臥的門。馮諾一不情不願地下床,打開門,發現是需要仰視的大兒子。“怎麽了?”馮諾一用力提拉垂落的眼皮。“想跟你聊聊。”馮諾一把身子靠在門邊,跟著門往旁邊轉了四十五度,請他進去。“什麽事?”“哦,有件事得先說……”葉庭拿出了卷成筒的紙,展開,上麵是一隻滿臉期待的狗狗,腦袋上頂著四個大字:還生氣嗎馮諾一一把奪過紙,憤憤地扔在床上:“還搞起車輪戰了?”“別生氣了……”葉庭勸和的功力遠沒有文安強,他接到的任務就是把畫帶上來,剩下的他也不知道怎麽說,想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他說迴來之後找我練拳擊,我覺得他想對我實施暴力……”“他敢!”馮諾一瞪著他,“你給我打迴去!照腦袋打,給他腦殼裏打進一點人性!”“這也太狠……”“算了算了,”馮諾一擺了擺手,“別跟我提他,你不是要跟我聊聊嗎?不聊就迴去睡覺。”“要聊,”葉庭趕緊說,“文安最近不太對勁。”馮諾一清醒了,表情嚴肅起來:“詳細說說。”於是葉庭把前因後果掰開揉碎,講了十幾分鍾,具體到文安發火的每一個動作和細節。聽完之後,馮諾一沉默地看著他,葉庭從這目光裏讀出了深深的疑惑。“你真看不出來?”馮諾一看上去難以置信。“什麽?”葉庭問,“看出來什麽?”馮諾一眼睛裏是濃濃的失望“我怎麽是這個家裏唯一的聰明人”然後搖了搖頭:“如果文安不說,那我不能告訴你。”葉庭平生第一次想跟馮諾一急眼:“為什麽?”馮諾一拍了拍他的肩,用過來人的語氣感歎:“青春啊。”然後他讓葉庭站了起來,推著他走出門,然後砰一聲把門關上。在門板摔到臉之前,葉庭隱約聽見對麵罵了一句髒話。這太稀奇了,他從來沒見馮諾一罵過人。這句話是:“呸,死理工直男。”第50章 北京 17歲(12)九月的天空清澈明亮。陽光透過薄雲層灑下來,給銀杏鍍上了金色。人工池塘邊的楊槐搖曳著,向人們展示它的舒適和愜意。在繽紛的色彩裏,馮諾一終於消氣了。消氣的方法說難不難,鄭墨陽隻是掛著兩個黑眼圈迴來,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說沒有他自己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然後馮諾一就心軟了。在文安看來,他狡猾的父親就是故意熬了幾個大夜,沒刮胡子而已。大哥這麽聰明的人,每次都吃這種連他也能看穿的苦肉計,屬實難以理解。馮諾一拍了拍他的肩,感慨道:“在別人的戀愛裏,誰都是智者。”文安眨了眨眼,萬分不解地看著馮諾一拎著行李箱,從二樓搬出去,飛往美國。就在飛機起飛的那一周,新學年開始了。文安走進特殊學校的大門,冒著熱氣的風從他手中穿過,吹鼓了他的襯衫。越過盲人手杖的叢林,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程啟元。他身旁站著的應該是他媽媽,她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穿著幹練,但眉間有粉底掩蓋不住的滄桑感,好像臨海那些風吹日曬的岩石,印刻著每一絲歲月的痕跡。她低頭看著小兒子,重複跟他解釋這是哪裏,為什麽他每周要在這裏待上五天,每天九個小時。程啟元臉上帶著明顯的煩躁,惱怒地看著周圍。老師也趕過來,麵帶微笑地跟他打招唿。這個開學儀式可能要持續好久,文安看了一會兒就走開了。直到第二節課上課,老師才帶著程啟元走進教室。文安所在的特殊教育學校不按年紀分班,按心智,十八歲和十歲孩子的智力發育也許沒多大差別。他們不考試,不學理化生,課程的主要目的是適應社會生活,而不是培智。上午第一節是生活數學,第二節是生活語文。程啟元走進了文安的語文課教室,說明他的文學水平和文安差不多。這節語文課的內容是:用句子描述你喜歡的東西。這就是特校語文課的目的,不需要寫出優美的文章,動人的詞句,能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需要就夠了。文安扒拉著作業紙,老師走了過來,把他的暑假記錄本遞給他:“你寫了很多日常的小事,可以試試把寫出來的句子串在一起,加個開頭和結尾,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了。”文安用筆敲著臉頰,盯著黑板上的要求看了一會兒,還真有了靈感。他想了想,在標題欄寫下:你喜不喜歡。你喜不喜歡早上醒來,想著今天是星期一,還是星期二,突然意識到,今天是周末!你喜不喜歡深夜中,躲在被窩裏,聽狂風卷過屋頂,暴雨敲擊玻璃。你喜不喜歡把橘子含在嘴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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