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現在院子裏靜悄悄的。明明不到飯點,孩子們卻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餐廳裏。因為今天是領養日。每隔一段時間,院長就會把孩子們叫到餐廳裏,讓符合條件的領養人進來,和孩子們見麵。那些大人會在喜歡的孩子跟前停下來,和他們交談。如果投緣,領養人就會辦手續,把孩子領走,組建一個新的家庭。這種活動,葉庭一般是不參加的。他很清楚,一旦領養人聽到傳聞,就會把他送迴來。相比於相信孩子,他們似乎更相信流言。在他剛進孤兒院的時候,就發生過一次棄養。自此之後,每到領養日,他一般就在房間裏看書,或者在天台曬太陽。但今天他去了。葉庭走進食堂的時候,其他孩子停下了嘰嘰喳喳的嘴巴,轉過頭看著他。他沒理會聚集在身上的目光,徑直走向了曾厲,在他旁邊坐下了。曾厲臉上掛著的笑容有點僵硬。他瞪著葉庭,想開口說些什麽,領養人就陸陸續續地走了進來。他隻好調整坐姿,安靜下來。大人們穿得都很體麵,慈眉善目的,看上去都是好人。他們一排排地看過來,在心儀的孩子麵前停下來,和他們交談。這個挑選的過程進行得很快,因為大部分孩子都有明顯的癡呆和殘疾。領養人會用同情的眼光看著他們,或許會流一兩滴眼淚,但不會停下腳步。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他們有善心,但不至於為非親非故的孤兒傾盡所有。曾厲表麵上安靜淡然,但手已經把衣服揪皺了。葉庭注意到,他今天特地穿上了那件紅色的襯衫,他最新、最整潔的一件衣服。一對中年夫婦在葉庭身前停了下來。“你好。”那對中年夫婦跟他打招唿。“你們好。”葉庭朝他們點了點頭。似乎是覺得他很有禮貌,領養人微笑起來:“你在這裏住了多久?”“兩年多。”“現在多大?”“十二了。”十歲就父母雙亡很可憐,在那個年紀,孩子已經懂得什麽是死亡,什麽是悲傷了。領養人同情地說:“這樣啊,你真堅強。”“還好,”葉庭說,“我算是自願成為孤兒的,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領養人臉上的笑容凍住了。他們長久地盯著葉庭看,葉庭則認真地迴望他們。他目光堅定,表明自己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中年夫婦不寒而栗。隨後,沒有再多說一句,兩人就匆匆離開了。曾厲震驚地看著他:“你這是在幹什麽?你把人都嚇跑了!”葉庭翹起二郎腿,目光平視前方:“隻是提前止損而已。”又有幾個領養人被他的外表吸引,興致盎然地停下,然後倉皇地離開。這張餐桌好像一個異度空間,能排斥所有企圖接近的人。之後,一對年輕的夫妻對曾厲產生了興趣,在他跟前停了下來。曾厲立馬挺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們好。”曾厲主動和他們打招唿。年輕的女人笑了笑,扭頭和丈夫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點了點頭。曾厲感到心跳加速了,事情看上去很有希望。他像個標準的好學生一樣,坐得板板正,手放在膝蓋上。“在這裏過得苦不苦?”女人溫柔地問他。曾厲搖了搖頭:“不苦。”“飯好吃嗎?”“好吃,”曾厲說,“我不挑食。”女人的笑容擴大了些,眼睛彎彎地問他:“你想要一個新家嗎?”這還用問嗎,葉庭在旁邊想,他連揪著衣服的指甲蓋都在吼著“想”。曾厲激動地點了點頭,整個人快從椅子上跳起來了。女人憐愛地看著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腦袋。就在她的手快觸碰到曾厲的頭發時,葉庭開口了:“你最好別碰他。”女人聽到這話,扭過頭,奇怪地看著葉庭。“他有癲癇,很容易發病的,”葉庭說,“我們上周鬧著玩,他突然倒在地上渾身抽抽,差點死了。”聽到這話,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有些進退兩難。曾厲的瞳孔快燒起來了。他用盡渾身的力氣,才勉強把聲音控製得溫柔了一點:“不是這樣的,我沒病。”“院長那兒有檔案,你們看看就知道了,”葉庭接著說,“你看他現在挺正常的,那是還沒到發病的時候,真發作可恐怖了。而且這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錢都不行。搞不好有一天你們出門迴來,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了。”他每說一句,女人臉上的笑容就僵硬一分。到最後,那隻手輕輕碰了一下曾厲的頭發,就縮迴去了。年輕的小夫妻又強撐著聊了兩句,走了。之後又來了幾個人,無一例外被葉庭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嚇跑了。最後一對領養人是工程師家庭,談吐高雅,家境優渥,也是曾厲最後的希望。他們甚至沒等到葉庭把話說完。曾厲看著他們的背影,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跟這時候相比,發病時的抽搐都更好受一些。他顫抖著迴頭看葉庭,對方靜靜地迴望。曾厲的腦子嗡一下炸開了。葉庭起身朝食堂門口走去。曾厲咬著牙,從椅子上跳下來,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到了樓梯口,四周無人,曾厲突然撲上去掐他。葉庭之前的威脅他全忘了,他現在就想殺了他。葉庭沒有躲閃,任由他撲上來。這人衝昏了腦袋,動作完全不得章法,根本造成不了什麽實際傷害。葉庭用手把他的胳膊從自己身上剝下來。曾厲往前搖晃了一下,跪倒在地,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葉庭抱起雙臂,在旁邊冷冷地看著。“九年了,你還是這麽自欺欺人,”葉庭靠在扶手上,聲音低沉卻清晰,“如果真的有人願意領養你,你就不會在這呆待到現在了。”“你……”“我真覺得你很可悲,你再討好那些阿姨,再乖巧,再聽話,她們也不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如果她們真的對你有感情,就不會把那些好衣服拿迴家,給自己的孩子穿了,”葉庭聳了聳肩,“在這住了九年,你居然還對大人抱有希望。”曾厲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試圖攻擊他,也許是在和這個事實做鬥爭,也許是這個事實把他擊垮了。“對了,”葉庭說,“你一直以為你爸媽死了吧?”曾厲突然抬頭看向他。從他記事起,就一直待在這個髒、亂、陰冷的院子裏。他和所有孩子一樣,問起過自己的父母,阿姨告訴他兩個人都去世了,他就信了,一直信到今天。“阿姨跟所有孩子都這麽說,因為解釋起來很麻煩,”葉庭說,“你父母沒死,他們隻是不想要你而已。”“你……”曾厲從嗓子裏擠出尖細的一聲,“你騙人!”“你可以去院長辦公室看看,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你是棄嬰。9年前的2月,你爸媽把你丟在了一個草叢裏。當時是大冬天,要不是有好心人路過,你早就被凍死了,”葉庭說,“大人的愛就是這樣有條件,連親生父母都不過如此。”在看文安的檔案那天,他也順便看了曾厲的。這個秘密在他心裏封存了好久,直到今天,他一下子將這道陳年傷疤撕開。痛快嗎?你喜歡的一擊必殺的感覺?“你還以為自己能逃出去?”葉庭俯身,盯著他說,“別做夢了,你一輩子都隻能待在這裏,沒有人會救你,也沒有人會幫你。”曾厲拚命地搖頭,似乎想把他的話從腦海中甩出去。葉庭笑了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不過沒關係。”曾厲抬起頭看著他。“我一輩子也隻能待在這裏,”葉庭說,“我們就一起爛在地獄裏吧。”曾厲用手捂住耳朵,開始尖叫。葉庭把手收迴來,快步走遠了。哭聲在走廊裏迴蕩,穿過漫長而陰暗的過道,在他的耳朵裏迴響著,久久不散。黑暗開始震蕩,崩塌,傾倒。就是現在,就在他眼前,黑暗變成了深淵,深不見底。他跳了下去。失重的墜落感襲來,他突然感到胸腔裏隻剩下一片空洞。黑暗吞噬了洞中的所有空氣,讓他唿吸困難。他甩了甩腦袋,試圖甩掉尖叫聲,但於事無補。他加快腳步,跑上了樓梯。他要去天台,一個尖叫聲無法觸及的地方。隔著天台灰暗的鐵門,有一個人正在等待他。推開門的一刹那,一隻手從深淵上方橫貫而出,抓住了他。第20章 格林德瓦 22歲(5)格林德瓦的公寓是空進空出原則,用戶住進來時,除了廚房的灶台、雜物間的洗衣機、浴室的馬桶和噴頭,房子裏什麽都沒有。葉庭剛搬來不久,隻置辦了必要的家具床和桌椅。而桌子上顯然不能睡人。葉庭站在文安身後,凝神靜氣地沉思片刻,下了結論:“我睡地板上。”文安扭過頭,無語地看著他:“你不是潔癖嗎?”“墊一層衣服。”“那衣服怎麽辦?”文安歎了口氣,“睡一起有什麽大不了的,以前又不是沒睡過。”“這不是個好主意,”葉庭說,“當初我們分手是有理由的。”“什麽理由?”葉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確定這是疑問句,這也太奇怪了。“不是你提的分手嗎?”文安瞪著他:“明明是你。”兩個人麵麵相覷,房間隻剩下一片死寂。五年前的過往在葉庭腦中快速掠過,就像萬花筒一樣令人目眩。他努力迴想他們分別的前一天,然後確認是文安的記憶出現了差錯。不過他不打算跟文安爭辯這個,五年前的舊賬可以之後再算,現在他必須堅守立場。隻要他稍稍讓步,文安就一定會留下來。“我找幾個箱子墊著。”葉庭丟下一句話就去了客廳。他把未拆封的紙箱搬運到臥室,在上麵鋪了一層薄被,勉強算是床鋪了。他正忙活著,文安抱著一摞薄薄的硬殼書,站在房門口。文安很安靜,所以直到葉庭抹平褶皺,轉過身來,才看到他站在那裏。葉庭心中頓感不妙:“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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