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庭的手攥緊了。他久久地看著那張申請書,監護人那一欄已經簽上了名字。半晌,他問:“那我以後在哪上學?”院長沉默了。很明顯,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者不想知道。“學校遠一點也沒關係,”葉庭說,“我可以自己坐公交上學。”他知道公交有學生卡,能打很低的折扣,每個月花不了多少錢的。院長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學肯定還是要繼續上的,國家規定了要九年義務教育,我們不能違法是吧。但是哪個學校願意收你,這個真不好說,畢竟這次都鬧成這樣了。而且你去別的地方上學,你也不是那個學區的……我再想想吧。”黑暗又突如其來地出現了,在葉庭的眼前,四周,撕開轟隆作響的胸膛向裏窺探。“讓我……”他緩緩地開口說,“讓我繼續上學吧,我可以……”院長看了他許久,嘖了一聲:“你能幹什麽?擦擦窗戶?拖拖地?這些東西沒什麽價值的。”葉庭沉默了下來。院長歎了口氣:“小孩子想事就是簡單。”黑暗的壓迫感太沉重了,他竭力想推開,卻絲毫撼動不了。院長搖了搖頭,看了眼電腦說:“對了,還有件正事。”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幾張信紙。信紙上印著渦輪形狀的花紋,顯得很精致。“你知道資助咱們院的基金會吧?那邊的人說了,讓我們給資助人寫感謝信,寫得越多越好。你也知道,院裏沒幾個孩子能寫信,”院長把信封丟給他,“好好寫,說不定人家一感動,明年捐款就上來了。”葉庭拿起信封,在想資助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們過得是什麽日子。“信我會看的,你可別動什麽歪腦筋,”院長冷笑著看著他,“咱們是一條船上的,我好你才能好,你知道吧?”葉庭沒說什麽,轉身走了。身體單純依靠本能在活動,他根本記不得自己是怎麽穿過樓道,迴到房間的。文安正在用鉛筆畫畫,因為葉庭隻留了一個本子給他,所以把每一頁畫滿了,他就用橡皮把畫擦掉,然後再重新畫。現在他找到了新的素描對象院子裏的花開了。葉庭上學的時候,他就搬個小板凳,去院子裏畫畫。聽到門開了,他高興地轉過身,喊葉庭的名字。看到對方的臉色,小孩的笑容消失了。他又傷心了,小孩想,他最近怎麽總是傷心。學校一定是個很可怕的地方,不然葉庭不會每次迴來都這樣。葉庭看到他的畫了,但是沒有表揚他。小孩看了眼本子,合上了,跑到他跟前看著他。葉庭似乎在出神。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小孩在看他,沙啞著嗓音問了句:“怎麽了?”小孩坐在了他旁邊,認真地說:“陪你。”葉庭愣了片刻,長歎了口氣。小孩的肩膀貼著他的胳膊,蒼白的皮膚傳來一點熱度。他對這溫暖既感激又無奈。冬日裏凍了許久的人,麻木了,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有這麽一點溫暖,反而讓嚴寒的刺痛更加清晰。他垂眼看著小孩,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你知道嗎?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要救你。”小孩眨了眨眼,沒有說話。“我太自不量力了,”葉庭轉過頭,看著對麵斑駁的牆壁,“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這句話有點難理解,小孩聽得半懂不懂。好像是說葉庭想要走,還要帶著他走,但是做不到。小孩緩緩地問:“你,不,開心?”雖然小孩識字了,單詞也記得很快,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說話總是隻有詞語,連不成句子。好像他的語言功能是有容量限製的,每次隻能輸出兩個字節。詞的順序也很奇怪,好像是把詞語放進攪拌機裏,然後每次隨機抽出來幾個。不過葉庭能懂。他轉過頭看小孩:“你開心嗎?”小孩點了點頭,指了指葉庭:“聊天,開心。”葉庭揉了揉他的頭發:“你的要求真低。”小孩接著說:“奔跑,開心。”然後又想了想,說,“故事,開心。”最後做了個總結,“有你,開心。”葉庭盯著小孩看了良久,突然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他起身走到桌子跟前,把那個信封抽出來。他救不了他,但資助人可以。如果他能把小孩的人生傳達給那群有錢人,也許萬分之一的可能有人會願意伸出援手。之前他聽說過,有很多得了絕症的小孩在網絡上、電視上求助,最後就得到了捐款。當然,最好的情況是,有人願意領養文安。孤兒院不是個值得久留的地方,哪怕是正常、健康的孩子,在這裏住上幾年,也會變一個人。被這種絕望、窒息的氛圍籠罩,就算再陽光的性格,又能堅持多久?他想了想幼兒區目光呆滯的孩子,想了想曾厲,又想了想自己他不能讓文安變成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小孩歪著頭看他,抿起了嘴,顯然是不滿他聊了一會兒就跑了。葉庭攤開信紙,拿起筆思索了一會兒。他的語文很差事實上是奇差無比自從父親染上酗酒的毛病,他就再也沒看過書。當家裏隨時有棍子落下的時候,你很難有精力沉浸在書籍裏。他的閱讀量止步於繪本,作文每次都湊不滿字數。但這迴寫的很順。“從兩歲開始,我就被關在地下室,”他寫道,“我是一個有爸爸的孤兒。”他繼續寫了下去。在地下室的生活是怎樣黑暗和痛苦,他是怎樣渴望陽光和希望。小孩斷斷續續地把那些年的生活告訴了他,他不需要任何修飾,僅僅是簡單地描述事實,就足夠觸目驚心了。“我生活裏的色彩隻有垃圾桶裏的兩盒彩筆,”他寫道,“我的世界也隻有五米。希望有一天,我能畫出外麵的世界。”寫到這裏,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對小孩說:“你畫一幅自己的畫,用彩筆。”小孩對這突然的要求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聽話地畫起來。葉庭把信紙寫滿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長的作品。他最後寫了一句對資助人的感謝,就把紙折了起來。訴說苦難也是拉捐款的一種方式,即使是院長也挑不出毛病。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想。雖然文安的故事很震撼,但很少有人會因為一封信去拯救一個人。資助人也許財力雄厚,但他憑什麽把錢花在遠方的哭聲上呢?他隻能盡力一搏,隻能希望這封信送到最合適的人手中。哪怕隻有一次,讓他遇到一點幸運吧。等他裝好信紙,文安也把畫畫好了,拿過來給他看。葉庭看了一眼,皺起了眉:“我讓你畫你自己,你把我畫進去幹什麽?”他讓文安重新畫一張,文安搖了搖頭,仍然把畫推到他跟前。他歎了口氣,把畫折起來,塞進了信封。在船隻即將沉沒時,船員會用最後的力氣,向岸邊發出sos信號。他們甚至不知道接收到信號的會是誰,這隻是最後一絲希望,最後一聲呐喊。葉庭把信封好口。他希望他賭上一生的運氣希望至少他們之中,有一個人能逃出去。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首都,一個年輕人在電腦上打完小說的最後一行字,伸了個懶腰。他剛剛接到愛人的電話,七月份對方會有半個月的空餘時間,久違的休假。半個月能幹什麽呢?年輕人托著下巴沉思。他還不知道,三天之後,會有一個求救信號,經過封箱、分揀、投遞,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他手中。第15章 文山 12歲(12)六月的天空碧色怡人,尤其是驟雨過後,在滿地的青草香中曬上一會兒太陽,壞心情就像晨霧一樣,瞬間被驅散得無影無蹤。曾厲不這麽想,他討厭陽光。明媚耀眼的陽光,照亮了每一寸土地,讓世界顯得光明燦爛。他抬頭望天,用手掌遮住了陽光,對曹原和段青說:“熱死了,真煩人。”他們無所事事地在院子裏漫步。今天是工作日,他們卻沒去上學當你的腦神經有問題、隨時可能倒地抽搐時,請假是很容易的,隻要跟老師說“身體不舒服”,就能立馬得到假條。隻可惜,就算得到了放風的機會,他們也哪兒都不能去,隻能在這個巴掌大的院子裏晃悠。從小長到大,他們連土裏有幾顆雜草都數得清。曾厲無聊地踢走了腳邊的一根樹枝,往遠處張望,然後看到了那個白癡小孩。最近那個傻子時常到院子裏來,手裏拿著個小本本,一坐就是小半天。曾厲走過去,站在小孩麵前,用腳尖踢了踢小孩的腿:“傻子,你在這幹嘛?”小孩不理他,專心致誌地用筆在紙上刷刷地畫著。曾厲又靠近了點,然後停住了。小孩在笑。他看著地上不知什麽東西,嘴角上揚,眼睛閃閃發光,好像獨自一人沉浸在陽光明媚的世界裏。這快樂的神情讓曾厲怒火中燒。有什麽事值得高興的?他憑什麽高興?小孩正投入地畫著小花的輪廓,手裏的本子突然被抽走了。他疑惑地抬起頭,看到一雙被黑暗浸染的眼睛。“你笑什麽?”對方冷冷地問。小孩記得,第一天來到這兒,就是這個人搶走了自己的彈珠,還是兩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抿起嘴,不快地看著對方。這個表情就好多了,曾厲想。“幹什麽呢?”曾厲打開本子,吹了聲口哨,“霍,這麽多畫。”小孩已經站了起來,皺起眉瞪著他,伸手要拿自己的本子。曾厲把胳膊往後一抬,躲過了小孩的手。他舉著本子,懷疑地看著小孩:“這上麵有顏色,你有彩筆?”曹原用手背拍了拍曾厲的胳膊,指了指小孩的衣兜:“這不是在那嗎?”曾厲一把揪住小孩的衣領,往兜裏一伸,抓出了一把彩筆。小孩急了,跳起來用手去搶,被後麵的段青推了一把,跌倒在地上。“這是哪來的?”曾厲盯著他,“哪個阿姨給你的?”小孩的手和膝蓋跌在雨後的濕泥裏,髒兮兮的。他也顧不上擦,站起來又去搶彩筆。曾厲再度躲過他,看了眼手裏的彩筆,好整以暇地搖了搖頭:“我們都沒有的東西,你憑什麽有?”小孩氣極了,撲上來想要抓他。曾厲飛快地往後跑了幾步,然後把彩筆的筆帽打開,連同筆一起丟在了院子邊上的水溝裏。剛下完雨,溝裏全是汙水,筆頭很快就被染黑了。小孩尖叫了一聲,跪在水溝旁邊,把筆從水裏往外撈。筆頭上全是泥。小孩用手指把它擦幹淨,在自己的手背上畫,可是畫出來的也是髒髒的印子。他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筆,神情灰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