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淑英對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已經沒感情了，現有的情緒至多隻能叫悲哀，她這一生沒害過人，卻也沒得到太多善報，老天對她實在是嚴厲。萬賀呈不會安慰人，許淑英也不需要別人安慰，於是他就隻是進屋隨便跟她說些什麽轉移她注意力，又幫她把收音機調到她喜歡的東方廣播電台。其實他和許淑英一樣，都不喜歡過節。裴小拾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傍晚在那群人來之前，家裏的氣氛一直是輕鬆愉悅的，萬賀呈出門後，裴小拾和許淑英在家裏一起準備食材，裴小拾說自己家裏人做生意太忙連年夜飯都沒辦法一起吃，許淑英還笑著讓他以後常來玩，誰知幾分鍾後那群人突然出現，拚了命砸門把所有的氛圍破壞得一幹二淨。裴小拾開始有些擔心，今晚出了這樣的事，以後自己還能再來嗎？他承認自己晚上確實被那群兇神惡煞的人嚇到了，但他也真的還想再來，隻是不知道阿婆和萬賀呈會不會覺得不方便他再來了。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萬賀呈從阿婆房間出來了，手上還多了個紅包袋。萬賀呈把紅包遞給他：“她老人家讓我拿給你的。”裴小拾擺擺手道：“我、我不能收。”萬賀呈就抬手把他腦袋上那個黃彤彤的針織帽掀起來一些，再把紅包塞一角進去夾住，說：“我就是個跑腿的，你不收你自己進去還給她。”腦門上垂下來的紅包袋遮住了裴小拾的眼睛，萬賀呈走開後，裴小拾沒來得及把紅包拿下來就先轉身用目光追隨，那樣子像是個腦門上貼了道符的笨拙的新手僵屍，隻學會了捕獵第一招緊盯獵物，還學不會怎麽蹦。裴小拾還是把紅包收了，他其實是不好意思，不是不想收，偷摸著看到紅包袋裏有一百塊錢開心得要起飛，跑到萬賀呈麵前問萬賀呈的有多少。萬賀呈說自己上大學以後就沒紅包了。裴小拾想到自己傍晚的時候其實已經跟阿婆說過自己上大一了，突然有點難為情：“那我也已經大一了。”萬賀呈這時候笑了一下：“她說你看著不像，就當你是中學生了。”“？！”裴小拾趁熱打鐵，帶著點小期待問，“那我這個中學生以後還能再來嗎？”“不能，”萬賀呈說，“走吧，收拾一下，讓你家管家來接你。”除夕司機不上班，管家親自開車接送，這是裴小拾下午跟他說的。可是裴小拾隻聽見了“不能”兩個字。這兩個字從萬賀呈口中說出不像開玩笑，可又那麽輕鬆隨意。“為……為什麽啊？”裴小拾雖然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萬賀呈會直接說“不能”。“你覺得呢？”萬賀呈反問他。“是不能來你家，還是……以後……都不能來找你了……”話沒說完裴小拾眼淚就掉下來了。萬賀呈：“……”“我不會成為你的麻煩的……”裴小拾也說不好自己為什麽這麽難過，低頭匆匆把眼淚抹掉，“我以後來之前都會提前跟你報備具體什麽時間過來，你覺得方便我再來，或者你告訴我什麽時間能來……”而萬賀呈卻隻是說，如果害怕聽到跟想象中不一樣的迴答，就幹脆別問。你太較真兒了。萬賀呈又說了一遍這樣的話。萬賀呈確實不懂裴小拾，不知道他總是被拋棄的那個。不知道他是不被認可的私生子，親爸並不真心在意他，親爸的原配看不起他，哥哥顧念手足之情但沒辦法給他太多庇護，而唯一一個愛他的、也是唯一一個歡迎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人，也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萬賀呈隻知道裴小拾缺乏安全感，卻不知為何。第19章 “今天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你覺得合適來你就來。”萬賀呈無意為難他，“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我還能限製你能去哪裏、不能去哪裏嗎？”裴小拾說：“那我不來你家，我去老劉店裏找你。”萬賀呈說：“我下學期開始不去老劉那兒了，後麵學校事情多，可能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學校。”所以才說不能來這兒嗎，因為你自己都不怎麽在這兒了。裴小拾突然開心起來，拉著萬賀呈胳膊說：“那我以後直接去你學校找你。”“把眼淚擦擦。”萬賀呈最後隻是這麽說。裴小拾沒有馬上迴家，因為萬賀呈接了個電話，電話那頭是曹東他們一群人搬了幾箱煙花過來，要來萬賀呈這棟樓的天台放。曹東跟萬賀呈高中一個班，大學考到北京去了，當年高考差萬賀呈大幾十分，現在上的學校卻比萬賀呈的要好。而萬賀呈雖然考出了很高的分，但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選擇，高分不能最終決定過怎樣的人生，投胎可以，曹東家庭條件好，他的每個選擇都隻需要考慮到自己，光是這點已經領先萬賀呈太多。晚上九點鍾，小吃街一路全是鞭炮殘渣，曹東把車停在小吃街外頭，他跟另兩個男生一人一箱，靠步行把三箱煙花搬進來，同行還有兩個女生，一人提一個袋子，袋子裏是一些散裝的能直接拿在手裏玩的煙花。萬賀呈接到電話時，那群人已經到他家樓下了。上大學後曹東總說要聚，萬賀呈確實是忙，所以曹東現在也不問他了，一般直接帶人殺過來。萬賀呈問裴小拾要走要留，裴小拾看著也是很想玩的樣子，說不走，萬賀呈就帶上他一起了。去樓下接人，曹東一見麵就問：“你阿婆睡了？”萬賀呈踹他小腿：“沒睡，說你們太吵了，讓你們迴去。”曹東作勢彎了一下腿，嘻嘻笑著，扭頭看見萬賀呈身後的裴小拾：“這娃兒誰家的？”裴小拾還挺不服氣：“我是他朋友，大一了。”“萬哥你看他這小臉兒還挺得意。”曹東跟誰都自來熟，要不是現在搬著箱煙花騰不出手，真能在裴小拾鼓起的臉頰上掐一下，“你是咱萬哥哪個朋友啊，以前沒見過你，你真是大一了？”“曹東你消停點，別把人小朋友嚇著了。”說話的是個漂亮女生，裴小拾歪著腦袋看了一眼，看見那個女生膚白貌美，穿一條高腰緊身牛仔褲顯得腿特別長，說話時字正腔圓聲音嘹亮。曹東迴身跟人貧嘴：“呦，大姐，你小點聲，都知道你播音生大嗓門，人阿婆睡了啊，當心再被你吵醒。”“沒你吵。”這話是萬賀呈說的。萬賀呈領著隊伍走樓梯上天台，裴小拾走在第二個，後麵是曹東，然後是播音生和她的女同伴，隊伍最後是另兩個男生。除了播音女生自己帶過來的女同伴是隔壁班的，他們幾個都曾經和萬賀呈同班過，曹東跟萬賀呈當了三年同班同學，播音生在高一和萬賀呈當過一年同學，高二文理分科後去了文科班就和萬賀呈分道揚鑣了，另兩個男生則是高二分班後才跟萬賀呈一個班。幾個人一路嘰嘰喳喳，在萬賀呈聽來都是一個聲音他覺得吵，他現在其實沒什麽心情放煙花，如果曹東提前跟他打招唿，他不會讓他帶人過來。上樓途中，隊伍裏幾個人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曹東說現在城裏好多地方不讓放煙花，好煩，話題一轉又問裴小拾是在申城讀書嗎，是讀哪個大學。那群人知道裴小拾是表演生以後話題也跟著來了。曹東問：“學表演是不是以後就能當大明星了？！”裴小拾經常被問這種問題，演員是職業，明星是地位，兩者不一定掛鉤，而他自己在意的也隻是前者。夏敏敏，也就是那個播音女生說：“曹東，我學播音，怎麽沒見你說我是明星？”曹東賤兮兮說：“我看你以後最多去幹電台。”說一個播音生隻能幹電台跟直接罵人長得醜沒區別，好在夏敏敏對自己的長相還是自信的，當下倒也不惱，隻是從後給曹東來了一掌，曹東在爬樓，一個重心不穩，抱著煙花撞向走在他前麵的裴小拾，裴小拾本來就害怕爬這種很陡的樓梯，雖然扶著扶手穩住了身子沒摔倒，但腿一軟又直接一屁股在台階上坐下了。裴小拾這一停，整個隊伍就跟著停了。裴小拾腿軟站不起來，萬賀呈拽著他胳膊把他從地上提起來，要曹東和夏敏敏別在樓道打鬧。本來是拉著胳膊，多爬了兩層，到七樓天台時，就變成了牽著手，萬賀呈沒注意到這個。到了天台的鐵門邊上，萬賀呈抽迴手去拉開門閂。推門出去，空氣一下清新起來，樓道閉塞通風不暢，裴小拾一路爬上來險些喘不上氣兒。當然也跟他剛才一路感受著萬賀呈手心的溫度有關，萬賀呈讓他的心跳都加快了。一群人上到天台，萬賀呈拉亮門外的燈泡，光線不太夠，隻照亮了一小部分區域，還好今晚的夜空是亮的，沒燈的角落也能被天上的煙火打亮。曹東和夏敏敏安靜沒幾分鍾，到了天台又聊起剛才表演的話題，夏敏敏挨過來問裴小拾：“你覺得我能學表演嗎？”裴小拾還沒迴答，曹東把煙花往地上一放，說：“你肯定沒戲，學表演又不是好看就行了。”夏敏敏冷笑道：“你不是說我醜麽？現在又承認我好看了？”曹東不甘落後，接著剛才的話說：“何況你連好看都算不上，你看看人萬哥這朋友，丟人群裏我能一眼找到，這種程度的好看才行，你這種最多就路人程度的好看。”三番五次的，夏敏敏這時候臉色已經不太好看了。萬賀呈蹲地上擺弄那幾箱煙花，聞聲對曹東說：“人女生好不好看是你說了算的？你算什麽東西？”這種程度的話隻有萬賀呈說得出來，完全不給人留情麵，是在提醒曹東玩笑開過了頭就沒意思了。曹東自找沒趣，摸摸鼻子滾一邊去了。裴小拾看見夏敏敏拎著袋子在萬賀呈身邊蹲下，挨著他跟他說話，好像是在說謝謝，應該還說了些別的，臉上掛著笑。萬賀呈也跟她說了什麽，說不止一句，是很多句。裴小拾心裏莫名湧出酸意，他說不出話。他們都是萬賀呈的老同學，自然有很多話題可以聊，有很多話可以說。此刻的裴小拾甚至覺得萬賀呈高中班級裏的那塊黑板都比自己幸福，因為黑板至少還可以天天被萬賀呈盯著看。過一會兒，夏敏敏和她的女同伴過來分他一些袋子裏的散裝煙花，光線太暗，裴小拾看不清什麽是什麽，就隨緣挑了幾個小的揣進兜裏，又拿了幾根仙女棒。夏敏敏說不夠可以再拿，裴小拾點點頭說好的謝謝。曹東忘性大，轉頭就忘了剛才和夏敏敏還有萬賀呈之間的小尷尬，又湊過來找夏敏敏討煙花放，夏敏敏這時候記仇了，一腳踹他屁股上，曹東著個笑臉說踢得好再來一下。萬賀呈和曹東還有一個男生三人一人點一箱煙花，三箱煙花同時點燃，齊齊朝天發射，裴小拾腦袋一直仰著，嘴巴張著沒能合上，三朵大煙花在天上炸開，他覺得萬賀呈點的那箱最好看。等煙花放完他把視線從天上挪迴來，卻見夏敏敏不知何時已經跟萬賀呈並肩站到一處去了，萬賀呈手裏的打火機正在點燃她的仙女棒，兩人的頭快碰到一起。夏敏敏的仙女棒點燃後，萬賀呈又過來問他要不要火，裴小拾忙不迭點頭，萬賀呈卻是直接從衣兜裏摸出一個新的打火機給他。原來不是要幫忙點火嗎……裴小拾還有點失望。怎麽能區別對待，裴小拾有些委屈地想，就因為我是個男生，就不需要被照顧了嗎。這時候裴小拾想起來自己是個男生了。裴小拾看了眼打火機說：“我不會用這種……”這是實話，裴小拾隻會用最簡單的直接摁下去的打火機，但萬賀呈給他的這個是齒輪的，裴小拾從小就玩不來這種，滑個十下八下也隻能出來個小火星。於是萬賀呈也幫他點了，可是裴小拾開心不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並不特殊。裴小拾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很危險，心裏七上八下的，拿著仙女棒，嘴角癟得像個老太太，滿臉寫著心事。第20章 有個男生點了個會旋轉的煙花，煙花在地上一路轉過來所有人都在躲，裴小拾正想心事呢，迴過神看見那東西已經轉到自己腳下，嚇得立馬跑萬賀呈身後去。萬賀呈抬腳就把那東西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