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末夏初之際,邊陲小鎮卻漸漸已有了入暑的勢頭。烈日當空,路邊的高枝已然抵不住烈焰的攻勢,陽光明晃晃地直射在幹燥的泥土地上,升騰起一股肉眼可見的熱浪。兩旁的花草蔫蔫地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光芒仿似淬煉後的針孔,刺得人皮膚生成一股灼熱的疼。


    過路的行人紛紛駐足在道旁的一家涼茶鋪,喝一碗涼茶,避一避這毒辣的日頭,稍事歇息。


    常年戰亂,民生多艱。得益於這反常的酷暑天,鋪主夫婦難得一次裏外忙得不可開交,連最年幼的稚子都被使喚著奔波,搖搖晃晃地端著一碗碗茶,遞給避在矮小棚幔陰影裏,或坐或站,或手攜刀劍的俠士,或風塵仆仆的商賈,或懷抱小孩,背著行囊,不知去往何處的夫婦……


    喝了口清涼的茶水,雖然茶葉然不能算上乘,入口澀味濃厚,伴隨著不知是茶葉殘渣還是什麽的小小異物感,算不得甘甜,但幹疼的嗓子總算得到了慰藉。一杯涼茶下去,肚子裏那股火燒火燎的燥熱感終於漸漸消熄了下去。一口氣緩了過來,談話的興致也隨之興起,反正閑待著無甚事做,一手拿小包袱,穿灰衣,皮膚黝黑,估摸著是幹跑腿行當的年青人想著想著,拿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同伴,壓低了嗓音,以一種得到新鮮一手消息的神秘語調問道:“誒,你聽說了嗎?葉家被滅門啦!”同伴果然不負他所望地驚奇道:“葉家?大燕葉家?”“不是他家還有誰?嘖嘖,兩百多口人呐,死光了。”說完還配合著語氣,仿若遺憾地搖了搖頭。同伴被徹底勾起了好奇心,“那葉家自百年前大華還統一各國的時候就躋身名門望族,雖說後來大華分裂,葉家歸了大燕,但依然也是大燕響當當的第一世家呀!這咋說沒就沒啦?”灰衣人湊近同伴,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天,低聲說道,“這上麵的事兒,誰說得準?據說是給安了意圖謀反的罪名,這話說出去,我都不信。”說完擺了擺手,又喝了一口茶水。同伴忙不迭地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問道:“那葉家新任家主,不是那什麽,葉……葉……葉……”“葉鑒!”“對,葉鑒。據說雖是一小姑娘,但那功夫頂高頂高……”“嗬,這年頭,功夫再高又頂啥用?前兩年,那號稱武林第一世家江北劉家,還有那啥響當當的門派,呃,對了,安南山千機一脈,不也一夕之間就沒了嘛?有啥可驚奇的?”同伴聽後,緩緩點了點頭,而後不知想到了什麽,又輕輕說道:“連這些大家都說沒就沒,咱們這些老百姓……唉……”灰衣人聽後一愣,原本高昂的談話興致也隨之煙消雲散,和棚幔裏這許多人一樣,沉默地望著眼前明晃晃的,坑坑窪窪的林間小道,不知前路通往何方……


    這世間,有人起,有人滅,多如凡塵煙火,世人為了“活著”疲於奔命,除了當事人,誰還願意再多花一刻時間,去緬懷,去歎息,去,追尋……


    海邊小小的漁村裏,黎明初照,就開啟了鮮活的一天。


    打漁歸來的漁民們互相招唿著,分享一夜的收獲。留著絡腮胡子的漁夫將漁網仔細捆好,背起一筐的鮮貨,迎著晨曦往家趕。


    一個小小的身影遠遠奔來,漁夫被海風吹皺的疲憊的臉上頓時露出笑容,急忙加快腳步,連聲說道:“慢點!慢點!”小小的身影撲在漁夫懷裏,漁夫一把抱起,細細地問著:“阿娘呢?”小影子嗲聲嗲氣地迴答,“阿娘在熬湯,阿姐和隔壁的虎哥哥他們撿貝殼去了,阿爹,阿姐壞,阿姐不帶我玩兒。”漁夫輕輕敲了敲女兒嘟起的小嘴,又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頰,一邊幫她出主意,教她下次要怎麽撒嬌讓阿姐帶她出去玩兒,一邊拉開簡陋的木門,走了進去。


    滿屋香味四溢,屋角的火爐上,雪白的魚湯恣意翻滾著,讓人不由喉頭滾動,米飯的清香飄散,正蹲在一角醃漬鮮蝦醬的婦人見人進來,唇角露出柔和的笑意,邊用手背擦擦額角沁出的汗水,邊起身走到一旁,用清水洗淨手,然後才走過來,幫著丈夫把背上沉重的魚簍給放下來,漁夫一邊矮身一邊低聲訓道,“做飯的時候記得把門打開,你本就身子弱,屋裏太悶,之後又得鬧頭痛腳痛了……”婦人笑著打了漁夫一下,“知道啦,就你嘮叨。”然後轉頭吩咐小影子,“叫阿姐和小姐姐迴來吃早飯啦。”小影子大聲地說了聲“好!”然後蹦蹦跳跳地出門尋人去了。


    赤墨江即將入海之際,水流終於緩了下來,溫馴地湧入大海的懷抱,不複之前的囂張兇悍。一邊鄰江,一麵靠海,廣袤浩瀚,無窮無際。海風習習,海浪滔滔,讓人頓感自己的渺小,心中空蕩蕩的,什麽也不想去想,隻是看著這片天,望著這片海。


    不遠處,屬於年輕人的青春笑意不時傳來,有著這個年紀讓人欣羨的朝氣與活力。多麽美好的年華啊!如果可以不用長大,不用獨自麵對悲苦,那該有多好?可惜人生注定是一場無法逃脫的狼狽表演,你最後要用盡力,一個人去對抗所有苦難,一個人去戰鬥,還有,你不能哭。


    小影子毫不費力地在海邊的一塊巨石上找到了獨自發呆的小姐姐,天地那麽大,隻有她一個人安靜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小影子太小,還不懂什麽叫“孤寂”,她隻知道小姐姐不愛笑,不愛說話。她看到了她被阿爹救迴來時慘白的臉,也看到了阿娘給她上藥時,滿身泡脹發白的潰爛的傷口。小影子覺得那肯定很痛很痛,比阿爹的皮條在身上敲一百下還痛,但小姐姐從來沒喊過疼,即使後來清醒著被上藥時,也隻是緊閉著眼,微微皺著眉。小影子覺得小姐姐是自己心中的英雄,和阿爹一樣厲害的英雄。


    她晃晃悠悠地踩過一堆亂石,站在對自己而言堪比一座小山的巨石底下,仰頭叉腰大聲喊著,“小姐姐,小姐姐。”陣陣濤聲瞬息將她的小嗓門掩蓋了下去。小影子表示不服,小小的“哼”了一聲,學著阿爹的樣子擼了擼衣袖,開始“吭哧吭哧”地往上爬。等她終於爬了上去,一臉花貓,氣喘籲籲地想要尋得表揚時,卻見端坐發呆的人依然望著遠方,絲毫沒注意到她的到來。小影子學著大人的樣子,無聲得歎了口氣,挨著小姐姐的身邊坐下,雙手撐著兩腮,眺望著遠方,除了對她來說好大好大的,亮亮的海麵,小影子表示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也不知小姐姐每天坐在這裏到底是在看什麽。


    直到一顆小小的腦袋歪在自己的膝蓋上,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才猛地驚醒過來,看著旁邊不知何時到來的小小的人兒睡得十足香甜,時不時砸一砸嘴,也不知夢到了什麽好吃的,女子的眼中浮現出難得的笑意,摸摸小人兒的羊角辮,迴頭望了望無垠的浩海,又坐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將小小的孩童抱進自己懷裏,慢慢挪下巨石,一步一步,往海邊寧靜的小漁村走去。


    大概由於坐落在大楚國最南端臨海小鎮的最偏僻一隅裏,又有赤墨江為天阻,與趙國相隔,這個小小的漁村幸運地未受各國常年戰亂的影響,安居一隅。雖然大楚國近年來大肆募兵,統一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苛捐雜稅日益繁重,漁民們的生活也日漸勞苦,但總的來說,有熱飯飽腹,有木屋遮頭,與外麵千千萬萬的流民相比,這裏已似人間天堂。


    一路走來,淳樸的漁民們紛紛與她打招唿,“祈姑娘迴來啦?”“祈姑娘,林大娘都出來看了很多次了,正找你們呐!”……女子一一點頭以作迴應。雖然她的年齡與自家兒女差不了多少,但村裏的人自然地未將她與自家那些鬧騰的小破孩放在一起,每每見到她,都熱情地稱她一聲“祈姑娘。”


    迴到李大娘家中,剛把沉睡的小影子放在床上,一迴頭,林大娘端著一碗魚湯,倚著門邊,笑眯眯地看著她,“魚湯都快涼了。”她彎了彎嘴角,拿起湯碗一幹二淨。


    林黎的嗓音大老遠就開始響起,“阿娘,阿娘……”話音未落,人影已經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而後才是黑壯黑壯的隔壁阿虎。一眼看到旁邊凳子上正坐著吃早餐的姑娘,少年的眼神頓時開始躲躲藏藏,黝黑的皮膚泛出肉眼難見的紅暈。


    “阿娘,阿爹在幫虎子家修理房子,今天趕集讓我去,讓我去,好不好?”一邊扯著林大娘的衣袖,一邊跳著腳。林大娘為難地皺著眉,“這集市人太雜……”“我和虎子一起去,還有祈白,祈妹妹。我們人多,我保證不闖禍。讓我去吧讓我去吧……”被莫名點名的祈妹妹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沒理會她的擠眉弄眼,繼續慢悠悠地吃著早餐。林大娘被她纏得無可奈何,想想有虎子這個男孩子在,祈白又理智懂事,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於是隻得道:“好好好,”又點了點她的額頭,“出門要聽虎哥哥的話,照顧好祈妹妹,她身子剛好利索……”“知道啦,知道啦……”拉起正在吃飯的人,再一把抓過一旁愣得像木頭的人,風也似的刮出了門。林大娘趕到門邊想要再囑咐幾句,早已不見了人影。


    “這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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