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時,徐晟還在關切地問她:“菁兒,剛剛你不感到害怕麽?”他指的“害怕”是指麵對著這成堆的屍首,雖然二人盡量以弓弩作為武器,但不免有一兩個撲過來的敵軍被徐晟一槍刺死而在身前倒下。文菁握緊他的手道:“現在倒挺害怕的——”又湊到他耳邊:“不過,有你在身邊就好多了。”


    城牆邊上,堆積如山的屍體上血流成河,將天邊的一抹殘陽印得更加通紅。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得觸目驚心,眼前隻有一片紅,除了紅還是紅。


    太守張孝純初步清點了一下傷亡,足足有兩千多人,其中身亡占了一大半。這時,先前與徐晟交手的那將軍過來稟告道:“大人,末將剛剛得知,最後一個提轄也已陣亡,而都頭也僅剩三個!”張孝純吩咐道:“從士兵中提拔忠勇之士;此外,派軍民連夜修補城門!”那將軍聽完後,匆匆帶人下去執行。


    忙完這些之後,他才稍微整理了一下那爛得已經不能再爛的官帽,右手胡『亂』抹了一下髭須,帶頭下跪道:“臣張孝純接旨!”鄧肅已經顧不得正式的禮節,加上不曾有宦官督軍,就直接將聖旨交與了太守。


    張孝純小心翼翼地接過,打開看了一下,爾後又搖頭歎氣,將它交給了旁邊的書記。那書記看過後,也是搖搖頭,唉聲歎氣。一小校問道:“大人,聖旨上說了什麽?是不是還是叫我們割讓出太原?”先前割讓太原等三鎮的命令已經下達,但全體太原軍民同仇敵愾,一致拒絕接旨。如今看到鄧肅等人到來,以為又是下達割讓的命令。


    一聽到這話,立刻有人情緒激動,幾個挺著長槍的軍士登時就要發作。張孝純令道:“眾兄弟莫激動,這次不是來叫我們向金狗投降的。”“那上麵寫了什麽?”有人高聲道。


    那書記再次搖了搖頭,說道:“大意就是援軍在緊急征召之中,有些困難讓我們自己解決?”“援軍在緊急征召,是什麽意思,不知道現在已是糧盡援絕了麽?”又有人問道。


    張孝純長歎道:“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朝廷已經放棄太原而不管我們了!”這支軍隊來的那一刻,他先以為是金人的『奸』細,確認確實是援軍之後,看人數就已經徹底絕望了。先前聽說有三萬多人的援軍,如今看來隻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他又吩咐了一些雜事後帶著眾人轉身離去。


    “張大人且慢!”張孝純忽聽得有人在背後叫喚。迴頭看時,卻是不認識的徐晟和文菁二人。先前與金兵作戰時他對徐晟的勇武有些印象,而對於文菁一個這樣漂亮的小姑娘在軍中更是感到驚奇,隻是看樣子鄧肅、方百花再加上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是這支救援軍隊的首領——雖然他隻問明了鄧肅的名字。


    張孝純奇道:“二位有何指教?”“沒……沒事……”徐晟卻是支支吾吾,答不上話來。文菁道:“敢問張大人,不知這裏是否有個王姓將軍?”張孝純道:“姑娘具體所指是——”文菁假意道:“我們要尋的是王稟王將軍——是這樣的,王將軍或與這位徐大哥有遠親淵源。”聽了這話,張孝純轉過對徐晟道:“想必多年不見了吧,最開始因為誤會與你交手的那位便是。如果二位尋他,下官找他過來——”“不必叨擾,隻需小校告知他住哪裏,我們自去他那等他便是!”文菁一邊禮貌說著,一邊餘光卻盯著徐晟,生怕他有過分的舉動。令她心安的是,徐晟隻是稍微有些激動,內心所想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張孝純喚了一個小校,給他們指引了王稟的住處。由於城中早已困頓不堪,王府早已散盡家中值錢之物和大多數家仆,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隻有兩個老仆。


    二人謊稱是遠親,進得院中。連日戰事,王稟身為守城主將,自然忙得不可開交。二人等了好一會,不見王稟迴來。徐晟忽決議先迴,另擇合適時機來訪,與文菁迴到一街之遠的方百花落腳之處。


    ***


    殘陽逝去,黑夜籠罩了大地。經過一百多天的戰爭,太原城中軍民十去五六,家養的牲畜也幾乎都當作軍糧宰殺,所以在這個打退金兵後的夜裏顯得格外安靜。


    萬籟無聲,死寂按壓著黑『色』的太原城,幾乎要把搖搖欲墜的城牆壓垮。方百花一行住的是一個路邊的小舍。由於戰『亂』,這排房子的主人幾乎都沒了,雖然屋裏無長物,但對於他們胡『亂』將就一個晚上卻夠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有被褥的屋子,就讓給文菁歇息。方百花和徐晟二人一左一右,在她的隔壁安歇。


    此刻,徐晟躺在一張木板床上,久久難以入寐。由於天寒,他找來一件軍大衣披在身上,睡不著的原因卻不是因為嫌冷——自小漂泊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已經算好的了。徐晟腦海中浮想聯翩,對父親印象模糊,這是隻能想象成一個背影:這個背影轉身的一刹那,一支利箭似穿雲破月般從角落裏飛出,正中父親的脖頸;搜尋過去,這個放冷箭的人匆匆離去……終於按捺不住,畫麵中的自己一躍而起,按住他的右肩,迴頭的一刹那,徐晟看清了,這張神情冷漠、眼圈凹陷、布滿血絲的臉;猝不提防,這人卻是反手一推,讓自己差點一個踉蹌,就在猶豫的一刹那,他消失在遠方……沒錯,就是他,就是這個在城牆上與自己交手然後一起殺金兵的將軍。徐晟心中呐喊道:“王稟,我來太原的目的就是要報弑父之仇!”


    想到此,他更加難以入眠,輾轉反複了好久後,猛然坐起,小聲卻又堅定說道:“報仇報仇!何不在今夜就動手?”


    他悄悄爬起來,將大衣披在身上,出了門,輕車熟路地朝王府走去。兩處僅有一街之隔,徐晟一小會就來到王府。萬籟俱寂,天邊隻有一小鉤上弦月,讓人看不大清道路。


    進了王府,徐晟遠遠就看見中間偏左的一間屋裏閃著微弱的亮光。他借著輕功來到屋的左側,悄悄捅破一點窗紙。從小洞中往裏望去,一人正以背對著窗的方向站在床前。雖然看到的隻是背影,但憑借著白天的一番交手就已知曉,眼前這人就是殺父仇人——王稟。


    他幾乎登時要出手,幸而很快冷靜下來:“白天已經與他交過手,現在手上又沒有兵刃,如果不能一擊而中,接下來可就麻煩了!”想及此,決議等王稟入睡後再動手。


    徐晟悄悄躲到屋的一側,隻過了小半個時辰,裏麵的燈光已然熄滅。鑒於一般人在剛剛入睡時對周圍的響聲特別敏感,他又特意等了半個時辰。趁著中間的間隙,他迴去拿了一張弓,一支箭——目的隻在於一擊斃命。


    或許是戰事不斷的緣故,等到徐晟躡手躡腳地再次靠近時,竟然聽到了屋中人的鼾聲。他輕輕一躍,來到房頂,揭去一塊瓦片,『露』出一個缺口。雖然缺口很小,月光也不甚明亮,但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借著月光,徐晟取出箭支,張弓拉弦,瞄準了躺在床上之人的心窩。憑他嫻熟的箭術,隻要右手一鬆,足以讓王稟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喪命。做完這一切後,他隻要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就可以悄悄離開,那麽,這件事真的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況且這個“你”還永遠不會說話了。


    正要鬆手的一刹那,徐晟的眼前忽然再次浮現了白天的一幕場景:那是在打掃戰場的時候,這個滿臉是血的將軍將一群死屍中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拉了上來並親自為他包紮傷口,爾後又吩咐親隨好好照看……一個想法在他心中悄悄升起:“這王將軍已經抱著為國而死的打算了,如果現在把他殺了,由誰來守衛太原,從金兵的鐵蹄下保護生靈?”


    他手上一個激靈,右手差點鬆開,若是稍不注意,一個為國死節的義士將死在自己的箭下。徐晟急忙收了箭,也顧不得將那瓦片放迴去,而是陷入的無盡的矛盾之中:“殺了義士,我則成為了民族的罪人;但是,這殺父之仇,不得不報,有宋清親口證明的話,來不得半點虛假;一箭下去,就等於王稟當年殺我爹一樣,在敵人麵前自相殘殺……”此刻的他下手不是,不下手也不是,隻能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在矛盾之時,忽感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徐晟警覺迴頭的同時,沉聲問道:“誰?”一個身材嬌小的白衣蒙麵人捂住了他的嘴,雖然看不清容貌,但眉宇間已經一眼瞧出,不是那個朝夕相處的人兒還會是誰?要不是剛剛陷入了深深的胡思『亂』想之中,她靠近時的氣息就足以讓自己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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