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吟月若沒有看那畫稿,無論她作出什麽,哪怕碰巧和郭清啞想的相同,也都是她自己的創作,都問心無愧;可是她看了,看了就要受製約,所以,她不自覺規避與郭清啞相同的思路,怕人說她竊取。


    十幅畫稿看完,受啟發的靈思都不敢用。


    最後,她另闢蹊徑,選擇她擅長的緙絲為切入點。


    雖然作出與郭清啞不同的東西,卻是有意規避的結果。


    這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也是方初當初將畫稿交給謝吟月時猶豫的原因。


    眾人就見郭清啞丟下謝吟月,轉而對準了方初;方初卻緊閉嘴唇,仿佛承受極大壓力一般,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不禁詫異不已、麵麵相覷,隻有韓希夷同情地看著好友,又愛莫能助。


    謝吟風扶著失魂落魄的江明輝,心中嫉恨難耐,暗想郭清啞被退了兩次親後,再沒有指望,索性破罐子破摔,連臉麵都不要了。行事無所顧忌,拿過去的恩惠逼迫江明輝不算,還當眾勾引方初。


    真是無恥之極!


    難道她真覺得方大哥和堂姐違背了誓言,她就能得逞了?


    更令她妒火中燒的是:方初居然對郭清啞假以辭色!


    還有韓希夷和衛昭,分明也對她另眼相看。


    憑什麽?


    她便輕笑道:「郭姑娘,別說我大姐沒用你的畫稿,就算真用了,你也不能跟換衣裳一樣,當著這些人就把方大哥換迴家做夫君。也要問問方大哥的意思不是!」


    婉轉的聲音在安靜的店堂中顯得十分突兀。


    方初仿佛被點燃的火炮,猛然爆發:「你給我閉嘴!!」


    謝吟風震驚地瞪大眼睛。泫然欲泣。


    可是,方初惡狠狠地瞪著她,毫無憐惜。


    與此同時,阮氏也發作了。


    即便方初已經喝斥謝吟風,她也沒有停止對謝吟風的還擊:「謝姑娘,我小姑那是在問方少爺,可真是問心無愧!你腦子裏整天都想些什麽呢?見到個男人就想到那些。我小姑什麽都不懂。哪比得了你。去江竹齋買幾迴東西就買個女婿迴來了。」


    「住口!」謝吟月厲聲斷喝。


    她也暗怪堂妹莽撞。聽了阮氏的話卻無法容忍,當即放臉。


    阮氏被她喝得一滯,有些氣怯。


    清啞卻猛轉身。一步逼到謝吟月麵前,和她來了個臉對臉。


    謝吟月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可以這樣豐富。


    說來也奇怪,無論什麽事,郭清啞都是被家人護在身後的。罵人的事娘和兩個嫂子更是搶在前頭;但是,隻要方初、謝吟月等人出麵。她必定攔在家人前麵,和他們對抗,仿佛知道他們對付不了似的。


    而每次她都不用多話,也必定叫他們難堪。


    明明她並無多少心機和心計的。


    眾人都驚奇地看著清啞。難道她要和謝吟月動手?


    夏流螢眼中閃過異色,想不到這個村姑看似安靜柔弱,竟絲毫不懼謝吟月。敢和她直麵相抗,寸步不讓。


    方初和韓希夷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衛昭還往前跨了一步。


    方初一把拉住謝吟月,阻止道:「吟月!」


    韓希夷也走到清啞身邊勸道:「郭姑娘!」


    然清啞理也不理他,隻盯著謝吟月。


    謝吟月豈肯在人前輸了氣勢,因此也不理方初。


    就聽清啞道:「你太沒修養了!」


    謝吟月冷笑道:「是你嫂子無禮在先!」


    清啞道:「她沒念過書!」


    跟著又道:「你白念了書。」


    謝吟月氣極反笑,不斷點頭道:「好一篇道理!照姑娘說的,沒念過書的人滿口汙言穢語是理所應當的?」


    清啞道:「你妹妹先說的。辱人者,人恆辱之!你該向我道歉。」


    她說得很認真、很誠懇,而不是氣焰囂張。


    謝吟月被她誠懇的話噎住了,倒不知該不該道歉。


    一旁惹惱了嚴未央,大聲道:「謝吟月,你好威風!辱人者,人恆辱之!大家剛才聽得清清楚楚,是你妹妹辱人在先。你怎不教訓她?」


    這是她首次在公開場合向謝吟月發難。


    沈寒梅也道:「謝姑娘,你們太欺負人了!」


    以她的性子,能說出這句話已經是鼓足勇氣了。


    謝吟月雖一向和嚴未央不大投契,卻都忍讓有加,這次卻毫不留情麵,厲聲道:「你沒聽見你表哥喝斥吟風?我們何曾有半點袒護!」


    嚴未央待要說那又不是你嗬斥的,然之前謝吟月還沒來得及出聲,自己也不好就指責她袒護妹妹,因此就滯住了。


    謝吟月鎮住嚴未央,又轉向清啞。


    清啞輕聲道:「你知道我為何不喜歡你嗎?」


    謝吟月傲然道:「我無需姑娘喜歡!」


    清啞卻自顧答道:「因為你虛偽、裝模作樣!你如此理直氣壯,可敢當著人承認謝家的強盜行徑?」


    說著,眼中透出輕蔑——居高臨下的蔑視。


    方初心裏更響起她的心聲:「你要敢大聲承認,我就佩服你!否則,你也不過是『做了婊*子還要豎牌坊』的可笑虛偽罷了!」


    他驚恐倒退,頭暈目眩——


    郭清啞就算真有如此想法,也絕不會罵出「做了婊*子還要豎牌坊」這樣的話來。那麽,是他自己幫她措詞潤色的?或者,他心底根本就這樣想的?不論是哪一種,都讓他無法接受!


    韓希夷不知他底裏,隻當他為眼前的局麵頭疼,低聲安慰他「別急,別急!咱們想想……想想……」


    他也急速思忖,想法子化解眼前局麵。


    謝吟月雖不像方初那般,此時卻也看出清啞心意。


    她便傲然道:「你若一定說是謝家搶了郭家的女婿。那就算是好了!我謝家認了!江明輝就是我謝家費盡心機搶來的女婿!!」


    仿佛宣告似的,她最後一句話猛然拔高。


    店堂內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謝吟月跟著又向清啞笑道:「但不知姑娘前一次退親為的什麽?是不是也要怪到我謝家頭上?還有上次姑娘病危時,我和方少爺親自上江家為姑娘求情,請江家讓江明輝過去救你,然江家二老一定要和你父兄達成條件後才肯去,便是你父兄跪求也不成。是不是也要怪到我謝家頭上?若你把這一切都怪在謝家頭上。我謝家也認了!」


    她終究不是尋常女子,真真假假的混在一處說,反叫人疑惑謝家是否真搶了郭家女婿。懷疑是江家和郭家反目在先才退的親;再有,她這麽說也是想擊潰清啞心防,提醒她本就不受江家二老待見。


    人群中立即有人低聲議論:


    「她兩家先鬧翻了,還怪謝姑娘!」


    「可不是!江家態度明顯的很。就是不想跟郭家結親了。怎麽能怪謝家呢?沒有謝家,她遲早也要被江家給退親的。」


    「接繡球接繡球。江公子要是不接誰還能塞給他?」


    「就她裝傻!人家不想要她了她還死霸著不放。」


    「還不是麵子上下不來!總要找個出氣的,再遮遮羞!」


    「謝家就是太講道理了,換上別人,敢這麽說打她嘴!」


    ……


    方初在謝吟月說第一句話時。就失聲道:「吟月……」


    一麵去拉她,阻止她再說下去。


    然謝吟月根本不理會他阻止,依然無情地說了下去。


    方初聽見人群中的低聲嘲笑。急忙看向清啞。


    果然,清啞聽了謝吟月的話後。渾身顫抖起來。


    她已經知道父兄去江家跪求江大娘的事了,也知道江家用她的性命要挾父兄。想起那情形,當真是遍身發寒:她一腔深情付諸流水也就罷了,盡心盡力幫了江家,不但別人見死不救,還趁人之危,極盡所能折辱她的親人。這等世態人心,實在叫人齒冷心涼,對人情世故心生絕望。


    她心中湧出無盡悲憤,比那晚退親後更甚。


    她眼中迅速汪滿水光,卻依然靜靜地對著謝吟月,緊閉的紅唇沒有半點被撩撥爆發的跡象,眾人也沒有等到她的嚴詞反擊。


    方初看得一顆心揪緊,仿佛又聽見那個婦人哭喊「清啞,你哭出來!你哭出來……」他忍不住就要叫她哭出來。


    清啞沒有哭出來。


    她從來就沒有大聲哭過。


    也沒有大聲笑過。


    阮氏自比別人了解小姑,見此情形再顧不得了,高聲道:「我小姑前一次怎麽退的親你們不知道?我說給你們聽:就是那個男人被一個不要臉的李紅棗偷漢子偷去了。李紅棗暗偷,你們謝家明搶;李紅棗做第一,謝家做第二!哎喲喲,這真是好……」


    她掩著嘴嗬嗬笑了起來。


    她不知道李紅棗跟謝家的關係,否則必定說得更惡毒。


    但這也讓謝吟風驚恐不安了,臉色慘白。


    錦屏錦扇也驚慌,她們可是知道李紅棗其人的。


    麵對阮氏的攻擊,謝吟月毫不退讓,肅然道:「你說謝家明搶?那便算明搶好了!!」


    遂將目光轉向謝吟風和江明輝那邊,「江明輝,郭家一直說你是靠郭清啞才發的家。你可有勇氣發奮,獨自做出一番事業來證明給世人瞧?你可願擺脫郭清啞加諸你身上的重壓?你可願像個男子漢一樣堂堂正正站在郭清啞麵前?如今你做了謝家女婿,我謝家女兒就算沒有郭清啞聰慧,我妹妹也當克盡人妻之道,全力輔助你。隻要你願意,以你的才幹,我相信你定有騰雲之日!」


    她一聲比一聲高,字字如厲鞭,要鞭出江明輝的血性來。


    今日,隻要江明輝站起來當眾向郭清啞宣示,她就贏了!


    江明輝終於站直了身子,朝這邊看過來。


    謝吟風喜極而泣,其他女子也都敬佩地看著謝吟月。


    清啞壓下那一陣錐心的痛苦後,看謝吟月的目光越發冷漠。


    她輕聲道:「這話你說晚了幾個月。」


    說畢,將目光轉向江明輝,靜靜地看著他。


    他說過,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想什麽。


    有些事、有些話,隻有他們兩人能明白。


    她的目光像張網,牢牢罩住他,左衝右突逃不出去;


    她的目光像湖水,深深淹沒他,載浮載沉爬不上來。


    他癡癡地望著她,雙眼酸澀,滿心都是酸澀——


    這話是說晚了幾個月,早在年前她就對他說了!


    不,她什麽也沒說!


    她隻做了她能做的:或給他一個微笑安慰,或親手幫他繪製圖稿,或給他提供價格建議,或幫他縫製衣衫……他們情投意合、兩情相悅;他們相知相愛,他們共同憧憬未來……


    正是在她的鼓勵和推動下,他才信心十足來到城裏開鋪子。


    他成功了,可是,他們卻退親了!


    他卻帶給她巨大痛苦和羞辱,還結下了謝家這樣的仇人。


    她為此大病一場,差點丟了性命。


    她爹和哥哥向他爹娘下跪相求……


    今天,她又因為他的出現而承受眾女的恥笑和非議,為此她不得不和謝家姐妹對抗。那單薄的身子倔強地站在謝吟月麵前,沒有疾言厲色,沒有戟指怒目,卻絲毫不輸給謝吟月半分氣勢。


    他站在哪裏,感覺走投無路的絕望——


    往前無可進,往後無可退,想要平息這場恩怨是妄想。


    還有他的相思夢,已成空!


    從此江月無輝,滿目蕭瑟,不見清雅!


    謝吟月見清啞如此看江明輝,便暗覺不妙。


    果然江明輝麵色變了。


    謝吟風見江明輝癡癡地看清啞,急了,推他、叫他。


    江明輝一無所覺,仿佛魂魄出竅。


    錦屏憤怒了,使勁搖晃他。


    這時清啞又說了一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江明輝,你江家當得起我爹和兄長一跪嗎?」


    想起郭守業給江大娘下跪的情形,她心頭滴血,憤慨之下聲音有些尖利,不同平常的安靜。


    別說她不會為了江明輝尋死,就算真是相思蝕骨,她寧願死也不會去求江家,還給江明輝當小妾。所幸郭守業還不糊塗,中途醒悟退了迴來。不然,她就算死都不瞑目。


    江明輝驚醒,再撐不住,顫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想起那從天而降的繡球,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戾氣,雙臂粗暴搡開,將錦屏和謝吟風推了個趔趄,「滾啊——」


    錦屏跌倒在地,謝吟風被錦扇扶住了。


    江明輝卻緊摟著那個裝著鳳釵的首飾盒疾步往門口衝去。


    謝吟風淚如雨下,不去追江明輝,卻對清啞顫聲喊道:「郭——清——啞!!!」聲音充滿刻骨的仇恨。


    今日她帶給她的羞辱,她永世不忘!!!


    江明輝走到眾人附近,停住腳,看向清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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