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架兩岸,斜燕剪風,楊飛絮柳淡濃綠,十裏繁花淺深紅。朝天嗩呐似鳳啼鳴九霄外,紅繡鑼鼓如浪濤疊四海中。玉郎跨著驄馬,馬頭絡著繡球,四蹄伴著喜慶聲樂,


    噠咯噠……


    新郎昂著脖子,覷了眼這掛滿紅燈,係滿紅鍛的江家宅院,下馬拂去裳上浮塵,負手邁過了門檻,在滿院賓客的目光中,信步堂屋而去。


    新郎抄起下裳直跪,端過杯盞請茶。


    新娘坐在桌案前,暈光穿了朱戶,火紅的“囍”字在銅鏡中,恍惚著她耳垂下微微顫晃的明珠墜。她一身鳳冠霞帔,唇抿紅紙,側首描眉。


    “小姐,新郎官到了。”她鼻息微歎,起身三指撚起團扇。雕花扇門開,玉郎侯門外,嬌娘門裏來,團扇掩容顏,卻扇辟祟邪。


    上了花轎紅頭蓋,就是十裏紅妝伴。


    新娘坐在轎裏,上下金飾寶珠跟著轎子一起顛簸。她挽起袖子,幹澀的眼怔愣盯著腕上的手串——用穀物手工做的,很醜,但有心。


    她胸脯微微挺起,又沉下去,重重吐了口氣,解下手串來,攥在手裏,攥到出了層淺汗,終於撥開了卷簾。手串掛在指尖,倔強壓著指腹,點點滑落。


    她是要嫁人的,不是他。他終要娶人的,不是她。她狠下心,放了手串。指腹微微彈迴來,她知道,這是連著他,一起放了。留著心痛麽?不如放了。


    ……


    餘暉燒紅半邊天,把這偌大的李府,燒得發慘,又像是行將就木的人,吐了口大差不差的“殃氣”。


    新娘下轎踩著紅氈,提起膝蓋跨過馬鞍,五穀灑在空中,墜落於紅毯上。新郎掛紅彩綠,新娘頭戴蓋頭,紅綠彩段綰成同心結,男紅女綠各執一頭牽一線,相向緩緩而行。


    賓客翹首眺望,“(略有羨慕)哎,這江家姑娘嫁了李家,那日後可是享不盡的福氣啊!”


    “那當然!(胳膊肘肘那人)你家女兒也不小了吧?(笑)什麽時候也攀一個高門?”


    一賓客眼尖,看見了群客裏的“林下風韻”,“誒,那不是柳姨太嗎?”


    “什麽柳姨太?都說是瘋子!”


    “瘋子?”


    瘋子扯起嘴角,一笑了之。


    新郎用秤挑開蓋頭,卻是一雙深穴空洞。二人共拜先靈、拜天地。公婆坐於堂上,一東一西。她三步向西,北麵拜了公公,又六步向東,北麵拜了婆婆。便同新郎牽著同心結進了新房。


    新房鋪席,新郎在東,新娘在西。新娘先拜,新郎答拜。交拜一成,二人同坐於床,禮官撒帳。同心花果與特質錢幣,禮官聲聲祝福語中,灑滿了新房。


    瘋子目送著他倆入了房,盯著手裏的杯中酒,晃蕩著自己的容顏。片晌聽著新房裏傳出的四言八句,杯中酒映嘴角如月勾,她緩緩端杯,掩袖渴飲。


    新郎坐左,新娘坐右,各剪一綹發,以綢緞、釵子、木梳等,作“合髻”。而後,新郎端杯飲酒,新娘卻貼在嘴巴踟躕,最後也滾進了喉嚨。對飲完,二人交杯。新娘盯著杯子裏晃晃蕩蕩的酒麵——


    “鏗——”酒杯清脆摔在地麵上,杯底倒出餘酒,泅開了淺淺一層,杯口沿著地麵滾出了弧形。高架上的燭火被打落下來,火星浮落在淺層的酒麵上,便烈火幹柴,直直蔓上柱子纏係下來的紅幔,瞬間便浪火滔天。


    “不好了!著火了!快救火!”


    “死人了!”


    新娘把神思從杯中酒裏抽迴來,外麵嘈雜的聲音讓她一驚。新郎擱下杯子奪出房門,她緊跟在後麵。


    一片火海砸進她眼眶,她卻在慌亂交錯的賓客中,一眼盯住了火泊中的瘋子。紅燭上的金色“囍”字,燒著燒著,隻剩下了半邊的“喜”。


    新郎站在遠處,皺眉拂袖,“晦氣!”


    ……


    參星橫斜,夜在雷鳴電閃中,睡得沉了。珠串斷線的暴雨被遒風劈裏啪啦拍在了紙窗上,緊閉的花閣門“砰”一聲被風臨門一腳,劃了個扇形砸在牆上不甘地彈迴來些。


    雨水瞬間跨過門檻,點點射在地麵上,散開花般濺射。她背向門,側臥在床上,半睡半醒,恍惚中滿是婚夜的火海。


    勁風咆哮著,貫過了隔斷門,掃熄了孱弱紅燭一瞬。一道霹靂煞白了天地,門外的人影霎時被映在牆壁上。新娘驚駭地坐起身,起伏著胸脯死死盯著門外,要把漆黑雨夜鑽透一般。


    又是陣瑟風掠過,像是灌進了嗩呐腔管中般,詭異啼鳴。吊著口氣的燭火卻突然被吹成了青色。


    青色?


    她猛地抬眼,荒煙漫盡山林,腳底虯枯的樹枝蹣跚,黑狸與血狐竄梭在婆娑槁椏間,鬼魂聚攏在一座座隆起的土墳旁,哀怨吟詠著什麽。


    折骨斷腰的老樹被抽幹了芯,靠著皮囊撐著大大小小的穴巢。她顫巍著步子,昂首觀巢,卻見碧焰兀現,青火繚繞四濺,伴著銀鈴鬼笑,倏忽而逝。


    她癱坐在地,把自己縮緊成一團,可張張扭曲幹涸的枯手衝開死寂多年的涼澀泥土,勾著盞盞明滅不定的螢燈,開了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道路。


    她壯著膽,蹣跚走下去。盡頭是間屋子——久無人住的破屋子。這屋子,她竟覺得有些熟悉。眺去,能望見屋內缺了半邊腦袋的佛像。


    門口,男人,佝僂著腰,虔誠地跪著,至少她認為是虔誠的。


    她走近了些……她認得右邊那位,她像是提起了莫大的勇氣,足夠讓她衝向她所遺憾的,已經無法彌補的遺憾。她開口就要喚那男人的名字,那男人卻迴頭了。


    “哢——”脖子旋擰,直勾勾的兩眼盯著她,空空洞洞卻足以刺穿她。


    新娘寒毛直立,雙手與雙腳並用著,向後蹬去。她本能的看向佛像,但她卻看不到佛像了,隻看得到,佛像前麵的那個人,那個女人——是,是那個瘋子!


    “你要做什麽?啊?你這個瘋子,死了便死了!到底要害我是嗎?!”


    那瘋子一轉身,打翻了瘸腿桌案上的油燈。青火瞬間複活了滿地蒿草,如鬼魂般曳舞,伸著手向新娘抓去。


    丘山一聲雞鳴,驚醒了迷霧裏不知返途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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