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聶妄心顯然不這樣認為,他歎息著道:“我已經你能感覺到的。”


    “感覺到什麽?”扶柳皺了皺眉。


    “感覺到來自那裏的氣息。”聶妄心沒說是哪裏,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那裏就是玲瓏寶塔裏,是玲瓏寶塔內部。


    有幾分鍾,誰也沒有說話,所有人的身體都浸泡在一種詭異的沉默中,直到聶妄心再次開口:“不過你感覺不到也正常,你畢竟不是有緣人。”


    扶柳糊塗了,她不明白什麽叫有緣人,但對聶妄心的了解又讓她明白,此時此刻,有些話是不能問的。


    如果他不願意說,你就算問了,也是白問。


    聶妄心笑了笑,搖頭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二十年,整有二十年。”扶柳的語氣裏不自禁的帶上一種滄桑感。


    人類女子的二十年,可能直接就從一名花季少女過度到了老嫗,就算對妖族來說,二十年也是一段極長的時間,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又有幾個二十年。


    不知不覺她已陪伴在聶妄心身邊二十年了,無論寒暑,無論冬夏,她都在他身邊,看著他,念著他,試圖破開那心靈的壁壘,可當她自認為破開所有壁壘之後,卻發現橫在自己麵前的非但不是一刻火熱的心,還是更加冷酷,更加堅固的寒冰,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想過放棄。


    “大人問這個幹什麽。”扶柳問,短短的一瞬間,他已經調整好心緒。


    聶妄心笑了,道:“沒什麽,隻是問問。忽然覺得你跟在我身邊已經很久了,有些事情你也應該知道。”


    扶柳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欣喜。她明白聶妄心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告訴她一些事情,人與妖,畢竟是兩個對立的團體。


    不可和尚忽然睜開眼,凝望著聶妄心,試圖從那雙無神的雙眼中看出一些端倪,但瞎子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你再不可能從瞎子的心靈窗戶中看出喜怒哀樂,亦不可能看出其他東西。


    聶妄心的心就像一個謎,司空血看不透,胡丁山看不透,他不可和尚同樣看不透。


    聶妄心搖搖頭,沉聲說道:“你可知我為何會違反祖訓,積極入世。”


    “不知。”扶柳道。


    聶妄心笑了,像是很滿意扶柳的答案,他秉承的原則就是,我告訴你的事情,你能知道,我不告訴你的,你不能知道。


    一個男人需要聰明的女人,但絕不會喜歡太聰明的女人,所以真正聰明的女人總是知進退,明得失,從不越界。


    不可和尚饒有興趣的看著兩人,嘴角不自禁的帶著了一種弧線。


    聶妄心繼續說道:“當年我也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大概二十歲,或許二十五,記不得了,但不會比現在的青青和許墨大太多。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他恪守聶家的傳統,隱居山間,不問事世。”


    聶妄心苦笑一聲,“那時的聶家比現在的胡家還要低調,胡家瞞不過一些注意草原的有心人,聶家卻瞞過了天下所有人,這天下間知道聶家存在的,一掌可數。”


    不可和尚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知道聶妄心說的是事實,而且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同樣也知道接下來他會說出一些辛秘。


    扶柳同樣沒有說話,但不同於不可和尚的古井不波,她有些激動,甚至是緊張,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瘋狂跳動的心。


    她明白自己即將觸及到聶妄心的心結,那是存在於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聶妄心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作為聶家的繼承人,有資格進聶家博文館閱讀典籍,在翻閱一本記錄遠古幸秘的典籍裏,我發現了一張夾層,裏麵記錄著聶家一段不可告人的曆史。”


    “什麽曆史?”扶柳幾乎脫口而出,接著她知道自己逾越了,一個合格的聽眾是不應該發表自己的評論的,更不應該心急,她犯了大忌。


    和所有犯大忌的下人一樣,她惶恐,不安。


    可聶妄心並沒有怪罪下來,隻是一笑了之,“那是一段聶家的幸秘,從這張夾層的獸皮裏,我得知聶家先祖聶區被困玲瓏寶塔的事情。”


    不可和尚眼睛一亮,開口說道:“這不可能,聶家的現在早已經死了。”


    聶妄心看了他一眼,笑了,“沒錯,聶區是已經死了,但不代表著他不能活在玲瓏寶塔裏。”


    不可和尚皺起眉頭,“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聶妄心微微笑道:“當年先祖以大法力將一部分靈識剝離身體,置於一傀儡之上,真人卻在寶塔落成之際深入塔中,守護心魔。”


    “他為什麽會這樣做?”不可和尚的神情越發嚴肅,守護心魔可不是小事情,心魔的蠱惑力之強,他並沒有親自試過,但據他的師傅說,當世之中,隻要有欲望,有野心的人,無論實力高低,都難以擺脫心魔的引誘,他就知道心魔的厲害,若是心魔脫困,必將成為人族大帝,所以他才千方百計的幫助許墨進入塔中,試圖利用其特別的身份,鎮壓心魔。此番驟然聽到聶家先祖背著眾人,入塔看守心魔,又怎會不緊張?”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變數?”不可和尚惴惴不安。


    聶妄心卻沒理會他的不安,繼續說道:“當年先祖犯了一些錯誤,導致心魔千年之後有脫困之能,於是心生愧疚,想以一己之力拖延心魔出世,所以才瞞著眾人,進入寶塔。”


    不可和尚歎息著道:“令祖真是令人欽佩。其實心魔出世乃是定數,我等也隻是盡人力,安天命而已,他有何苦呢?”


    聶妄心搖頭道,“你不了解先祖的心態,因是由他種下的,所以他想親自結束這個果。”


    “可他並不是結果之人。”不可和尚歎息道,“他應該知道的,當年聖人弟子中,屬他最為精通雜學,他不可能算不到這一點。


    聶妄心苦笑,“能算命運之人,大多不信命運,大多試圖要改變命運,可他們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卻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不了大勢。”


    不可和尚也是精通算學之人,聽聶妄心這麽一說,不僅感同身受的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兩人大約沉默幾分鍾,扶柳說道:“後來呢?”


    聶妄心繼續道:“我以此獸皮質問父親,可父親隻說不知,也不信,還叫我不信,可我哪裏能不信這些,於是自逐於家族,父親急怒攻心,得了重病,沒幾年就死了。”


    扶柳望著聶妄心,她能夠感覺到聶妄心的平靜,正是這種平靜才是最令人心痛的東西,親人因自己故去,這樣的傷痛絕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平複,反而會潰爛成疤。


    聶妄心表現的平靜,隻是將傷痛埋藏在心裏而已。


    一念及此,扶柳就心痛。


    聶妄心搖搖頭,繼續道:“父親死了,我被逐出家門,聶家立刻就散了,旁支子弟大多改名換姓,整個聶家還姓聶的,恐怕隻有我一個,我不甘心啊!”他的語氣終於出現了一抹波動。


    不可和尚歎息道:“你不甘心,所以想到找到玲瓏寶塔,釋放出聶家先祖,二十年前投靠邪月宗,也是想依靠邪月宗的力量尋找寶塔對嗎?”


    “不錯,”聶妄心冷笑道,“區區一個邪月宗老夫又怎會放在眼裏,就算司空邪月本人也不過而而,但老夫孤身一人,想要找到寶塔所在,無異於登天,隻有依靠邪月宗的力量才有希望,可惜——”


    “可惜司空邪月做事太國囂張,犯了眾怒。”不可和尚說,“邪月宗成為眾矢之的,被雲州三大宗門聯合剿滅。”


    “不錯,當時就要成功了,隻差一點點。”聶妄心歎息道,“當年那個秘密就掌握在司空邪月手中,他自知不可能生還,用這個秘密要挾我,幫他的兒子二十年後重建邪月宗。”


    “所以你在二十年前布局,瞞過三大宗門,保存了邪月宗的元氣。”


    “不錯,三大宗門又豈是老夫的對手,”聶妄心的語氣得意非常,“老夫不過用了幾條計謀,便將他們耍的團團轉。”


    不可和尚道:“二十年後,你司空血在你的幫助下重立邪月宗,而你也如願得到了玲瓏寶塔的秘密。”


    “沒錯,”聶妄心道,“隻是我沒想到,寶塔原來一直由胡家守護,我以為胡家和我聶家一樣,會遠離寶塔,以免惹人懷疑。”


    “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不可和尚道,“聖人定計總叫人難以琢磨。”


    “沒錯,不過玲瓏寶塔還是被我找到了。”聶妄心說,“我依照獸皮裏介紹的方法和聶家的地圖,潛入寶塔中,沒想到被這時心魔已控製了大部分寶塔,以護塔劍氣重傷於我,若不是先祖忽然出手,恐怕我已經命喪當場。


    不可和尚搖搖頭,看向聶妄心的眼神裏帶上了一絲憐憫。


    “你為什麽又支持許墨進塔,別和我說是為了找到治療你眼睛的靈藥,我查看過你的眼睛,雖然麻煩,但也並非不可能治療。”


    “果然是北海禪院的和尚,什麽都瞞不過你。”聶妄心冷笑一聲,道:“我幫助許墨進去,是因為他是唯一能克製心魔的人,也是唯一能讓先祖解放的人,隻要先祖能從寶塔裏出來,重迴世界,我所付出的,聶家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可和尚望著狀若瘋癲的聶妄心,搖了搖頭,說道:“你真認為是這樣嗎?”


    “有什麽不對?”聶妄心被他打斷,臉上終於露出不愉之色。扶柳也一臉憤怒的望著不可和尚,隻要聶妄心一聲令下,即便不敵,她也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場麵一時間有些劍拔弩張。


    不可和尚微微搖頭,沉聲道:“你錯了。”


    “我錯了?錯在哪裏?”聶妄心一臉不屑的道,“讓自己的先祖脫困也是錯嗎?”


    不可和尚搖頭道,“聶家的先祖是自願進寶塔的,心魔一日不被根除,他就不會出去。”


    “不可能!就算是自願,但沒有人不渴望自由,”聶妄心激動的說,“再說這麽多年過去了,先祖受的罪也足以彌補當年他所犯下的過錯。”


    聶妄心激動、甚至可以說是憤怒,當不可和尚質疑他為止奮鬥一生的目標時,憤怒的火焰就從胸腔裏爆發。


    不可和尚歎息一聲,說道:“你真認為聶家先祖願意出來嗎?”語聲稍頓,繼續道:“他當年既然願意以身困魔,就沒想過出塔的事情,若我沒猜錯,這些年他想要出來是很容易的,可他沒有,依舊留在塔裏對抗著心魔。”


    聶妄心沉默下來,他不是沒考慮過不可和尚的說法,但他不願相信,不願相信事情會這樣,不願相信時至今日,聶家先祖也不願出塔的事實。


    “不可能!不是這樣!”他激動的搶到不可和尚身後,右手聚指成掌,高高舉起。


    不可和尚笑了,冷笑。


    “糊塗!”他大聲斥道,“聶家先祖是什麽人?是設計玲瓏寶塔的人,在機關數術上的研究,比聖人還要精深,如果不是他願意,誰能困住他?”


    “就算他能出來,可你別忘了,已經過去了幾千前,幾千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切都化作飛煙。”


    不可和尚停了停,繼續說:“就算聖人也抵擋不了時間的侵蝕,更不用說你聶家的先祖了,他還能活著是因為寶塔,因為寶塔的存在,他才能保持靈識不滅,一旦出塔,後果——”


    “不!不可能!”聶妄心大叫起來,“絕不可能是這樣!”


    任何一個人,發現自己為止奮鬥一輩子的事業隻是空想時,都會如此。不可和尚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繼承了聶家的機關和數術,應該比我更加了解,沒有人能逃脫時間的侵蝕,寶塔之所以能保存靈識這麽久,是因為聖人以大法力創造了另一個空間,一個有著獨立時間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對聖人本人都不適用,你明白嗎。”


    明白嗎?當然明天。這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比聶妄心更加明白不可和尚所說的事。


    甚至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相信不可和尚所說的話。但聶妄心卻知道那是真的。


    每一句話,每一句話裏的每一個字都真的。聶妄心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在狂熱的思想指引下,他選擇忽視,選擇相信如果——


    但這世界上遠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多的如果,如果隻是存在於心中的,不可被估量的事情。


    聶妄心放下高舉的手掌,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一樣,充滿了頹唐的氣息。


    他緩緩走迴自己的座位,閉眼坐下。


    “你對他做了什麽?”扶柳搶到不可和尚麵前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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