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筵也專程等過他下班,不是在吧台邊占著個高腳凳邊喝冰水邊用餘光鎖住他的身影,也不是在固定的卡座伴著杯赤霞珠處理工作,偶爾將筆電顯示器壓下露出一雙深邃的眼,而是候在俱樂部門外的車子裏,暖風早早為他開著,副駕上放著份暖胃的夜宵。他第一次和應筵發生關係也是在那天晚上,應筵把他帶到酒店,床褥鬆軟得讓人誤以為跌入雲端。他挨過痛,也嚐過爽,他在羞與欲中沉浮,後頸始終被一隻溫熱的手掌扣著,應筵將他的聲音摁進枕頭裏。他以為自己表現得不夠好,可是應筵從背後擁了他一整夜。正因為嚐過甜頭,往後咽下的種種苦澀總被岑諳當成是假象。雪沒有變大的趨勢,風卻越刮越猛,岑諳步履不停,甚至迎風走得越來越快。向應筵提出分手後的這些天裏,除了走神的時候頻繁想起對方,岑諳並沒覺得生活有什麽變化,畢竟在一起時也見不得雙方有多黏糊,他習慣了久久地想著,睡前翻看一下他們之間從熱切到冷淡的聊天記錄,兼職偷閑就摸出手機檢查是否有未接來電,無限度地降低著期待值等待應筵發出見麵的邀約。可現下,無邊的痛苦延遲來臨,他像被這場雪堵塞了鼻孔,蒙住了視野,喉嚨卻被心頭竄起的烈火灼燒,是他將自己置入的兩難境地,下決心釋然,又難以自製地迴望。那不是稍縱即逝的兩秒,是他認真規劃過未來的兩年。岑諳猝然收住腳步,哆嗦著掏出手機,太冷了,凍僵的手指連點開聊天界麵編輯文字都無比困難。刪刪改改好幾遍,即將按下發送時,手機突然從岑諳手中脫離摔向地麵。機身砸在水泥地的悶響恍如在岑諳頭上敲了狠狠的一棒,吸入的冷空氣撲滅了喉間灼熱,他登時冷靜了,清醒了。他彎身撿起手機熄了屏,那瞬間腰杆像被萬噸重物壓著,他頹然蹲在無人經過的路邊,將爬滿濕痕的臉埋入冰冷的掌間。晚上七點岑諳照樣準時上工,每月頭一天俱樂部的員工總是特別有幹勁,因為上月的工資這天就會結算並即時打到卡上。大約九點半,岑諳收到了工資到賬的短信,驚訝地發現短信標明的數字比他本應收到的多了一倍不止。連手頭的活兒都顧不上了,岑諳捧著手機去找店長:“王哥,這錢……你是不是弄錯了?”“質疑我辦事能力呢?”王睿擦著桌上的一排長笛杯,沒往伸到眼底下的手機屏幕上瞥,“多出來那份是獎金,根據個人表現給的。”可這獎金也忒多了,何況岑諳在這幹了那麽久就沒聽聞過這種先例,他道:“可我上個月請過假,還挨過批。”“人家收多了錢都不吭聲,你還不樂意上了?”王睿將擦好的杯子往桌麵重重一放,“行了,忙你的去,別聲張啊。”店長平日雖隨和,語氣強硬起來也是不容置喙的,岑諳隻好把疑問憋迴去。靠落地窗的卡座有顧客按了服務鈴,岑諳正欲過去,王睿用鞋頭頂了頂吧台下的幾隻紙箱:“你待會得空了把這些杯子和裝飾物搬地下倉庫去,輕拿輕放啊,月底辦沙龍要用的。”岑諳頷首應下,抄起酒單朝臨窗的卡座去了。這個位置能觀賞窗外景致,但實際上鮮少人選擇,來俱樂部消費的人是為了取靜品酒,而窗外不時晃過的車頭燈太擾人興致。岑諳聽單這會兒剛好就被兩束刺眼的燈光晃了眼,他低聲詢問過客人,得到首肯後將窗簾放了下來。一牆之隔,暗紅色的瑪莎靠邊熄火,透過副駕車窗,應筵還沒端詳夠一張近半月不見的側臉,落下的窗簾中止了他的探求欲。推門下車,應筵闊步走進俱樂部,眼尾朝臨窗的範圍大致一掃,那人已經不見了影子。零星的吧台椅皆被占滿,應筵便坐靠牆偏裏的卡座,打手勢讓王睿來一杯冰水。王睿翻個白眼,端著杯冰水來了:“跟青森一樣愛支使人。”應筵握著杯子一愣,隨即掃向四周:“他也在?”“前幾天來過,不是來拿酒麽,酒錢幫你鎖抽屜了。”王睿坐到卡座另一側,“聽他說你那酒莊又產新品種了?”“對,到時候趁沙龍亮亮相,借那幫資深發燒友的嘴做個宣傳,明年再上市。”應筵呷了口冰水,隔遠捕捉到出現在地下室樓梯口的熟悉身影。beta對周遭人群的感應力比alpha和omega總要遲鈍些,岑諳不知自己被兩道目光追逐,戳在吧台邊捏了捏自己酸麻的後腰,繼而俯身抱起腳邊沉重的紙箱繼續下一趟搬運。應筵盯著他略顯滯慢的步伐消失在樓梯口,沒發覺自己眸色沉沉:“他一直負責這種體力活?”上一秒還在談公事,王睿沒反應過來,循著應筵的視線扭頭看:“誰?”應筵道:“岑諳。”“哦,他啊,也不全是他負責,就是使喚他慣了,主要小岑這人吧,聽話又細心。”王睿察覺應筵神情不對,“你要不滿意的話,我下迴使喚別個?”應筵擱下杯子未融盡的冰塊撞上杯壁叮當作響,擾得心緒一團亂:“俱樂部是你在管,你看著辦。”王睿不知應筵和岑諳的關係,鬆了口氣:“差點以為你對這小beta有意思,我還見天兒勞役他,那我不成了罪人麽。”應筵到嘴邊的一句“想多了”咽了迴去,他依舊望著樓梯口的方向,沒作聲。王睿話匣子開了:“其實多使喚使喚他也無可非議嘛,他前段日子幹活兒老走神,今晚反而收了雙倍工資。”應筵為那理所當然的前半句攢了下眉,得知向來做事專注的岑諳頻頻走神,心裏如明鏡似的,卻明知故問:“他怎麽了?”“你說怎麽了,你絕對猜不到。”王睿誤解應筵問的是雙倍工資的事,“他到手工資多出來那份兒是青森給的,好像是說有一迴青森借了個什麽給他,他後來買了新的還過去了,青森不想收他錢,就想了這麽個法子哎,你說什麽東西得花那麽多啊,青森嘴可密,沒告訴我。”王睿不明就裏,應筵對此卻是心知肚明。待在勃艮第的十多天,那根殘留有白鬆信息素的抑製項圈從未離過身,他揣著份再難言明的念想,以奪來的物品作為發泄的載體,放任自己的苦艾酒信息素濃烈地將僅存的一絲白鬆香吞噬。可惜不理智的深夜裏,應筵迴想的那張麵容卻變得不再真切,季青森常唿他全名,他總幻覺有人喊他“應老師”;季青森與他相處向來談笑恣意,他卻感覺盲區中站著個不敢靠近的人。以至於即使將屬於季青森的貼身物品據為己有,他也似乎沒有感到多滿足。岑諳再一次出現在樓梯口時,應筵握緊了杯子。遲鈍的beta終於發覺投在身上的視線,杵在沒搬完的紙箱旁揉手腕時忽然望了過來,兩人的目光變這樣猝不及防地相撞。應筵視力不差,他分明看到岑諳的雙眼很短暫地亮了下,緊接著又黯淡下去,或許也該怪俱樂部的燈色偏冷,而岑諳被籠罩於大片的陰影中。王睿起身準備給應筵添水,恰好碰見岑諳急急收迴眼彎腰搬箱子的畫麵,他“嗬”了聲,說:“這小子想偷懶被我抓包了吧,心虛了這是。”“……”應筵看著岑諳略顯吃力的動作,“你不也在偷懶。”王睿露出受傷的表情:“你大老遠迴來我不得陪陪你?我樓上還一堆事兒呢,我為誰我。”“那你上樓忙。”應筵點名要人,“讓岑諳過來,他的活兒換別人做。”剛搬起的紙箱撂了迴去,岑諳拿上酒單磨磨蹭蹭走過來,定在應筵麵前一聲不吭,眼瞼低垂不與眼前人對視。若是王睿沒走開鐵定要斥責岑諳不懂規矩,應筵倒是不說一句重話,從岑諳手中抽走酒單,也不翻開,就為了看岑諳空出手後不知該往哪擺放卻強裝鎮定的模樣:“我記得我在這裏私藏了一支嘯鷹幹白。”岑諳轉身就走:“我去幫你拿過來。”擱以前岑諳準得關心一句“應老師今天是不是自己開車來”,今晚卻完全省略,應筵心裏不是滋味兒,伸手勾住岑諳背後的馬甲調節帶,輕易就把人拽了迴來:“我沒說要喝。”岑諳扶住桌角站穩,無力感從內心滋生蔓延至眼底:“你別耍我了。”應筵因那眼神鬆開岑諳的衣服,轉而握住對方挽起了袖口的手腕,覆住方才搬重物時在皮膚壓出的紅印:“這次出差我帶了酒莊釀造的新品迴來,口感和嘯鷹幹白很像,你跟我去車上取一趟。”扣在腕上的力道仿佛試圖讓岑諳這段時間所自我打造的堅韌外殼前功盡廢,他反複惦念過,也下定決心遺忘過,此時想甩,卻甩不開。理論上他有拒絕的權利,可另一方麵這也算是他的分內事,假如店長在場也不會幹涉應筵的行為,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隻一分神,岑諳便被應筵輕易地拽到了俱樂部外,搡進車子與外牆之間的夾縫中。下過雪的夜晚沒有月光,周遭黑暗隻餘頭頂一盞歐風壁燈點亮,岑諳被室外的低溫刺激得打了個寒顫,緊接著應筵帶著體溫的大衣就披上了他的肩。大衣驅寒,卻驅不走心尖顫意,岑諳難受地撇開眼:“別離太近,我不想被同事看到說閑話。”應筵的雙手仍抓在大衣的兩片衣襟上:“窗簾不是你放下來的?現在除了你我,誰能看到?”岑諳幹脆閉上眼,連餘光都隔絕了應筵:“嘯鷹幹白由長相思釀製,而勃艮第生產長相思的酒莊少之又少,傾林酒莊更不例外,應老師,你到底想幹什麽?”攏在衣襟上的手一緊,應筵連衣帶人往自己身前拽。近了,他看清岑諳闔住的眼睫,也看清岑諳鼻梁左側一點淺痣。“是,傾林酒莊是不產長相思。”應筵壓下脖子,一字一句像冷夜中降落在岑諳耳尖的一枚輕雪,“可是我想你了。”第8章 在現實與岑諳有印象的夢中,這是他和應筵兩年來第一次接吻。攏緊的大衣就像應筵為他上的一把鎖,身後是堅硬的車身,他逃脫不得,僵直著接下了應筵落在他鼻梁的吻。他驀地抬眼瞪向對方,應筵擎等著他這個反應,下一秒便低頭觸上了他的嘴唇。岑諳不知該如何描述這個突如其來的吻,他曾設想過許許多多與應筵接吻的場景,或是在欲望噴薄的前奏,或是在事後的片刻溫存,或是在不受性支配的日常的情不自禁中。然而一次都沒發生過。此時唇舌相磨,應筵溫柔得讓岑諳恍覺他並未向應筵提出過分手,他們一直合襯相愛,而今天不過是應筵等他下班後所給予的想念的示意。應筵的舌尖正準備探進來時,岑諳失去重心踉蹌了一步,後背重重地砸上冰冷的車身。大腦霎時清醒,岑諳意識到這個吻對他來說相比起如願以償,倒不如說是得而複失,它切切實實地發生了,但它沒有存在的意義。岑諳別開臉,靠著車子以尋求精神上的支撐:“應老師,我們已經分手了。”應筵盯著他的眼睛:“你確定你想好了嗎?”岑諳遙望著遠處的某個點,不知是不是黑夜太濃稠,他感覺眼前的事物都變得無比模糊:“對。”應筵又問:“那你哭什麽。”眼眶裏的灼熱根本收不住。在感應到臉上淌過濕意的同時,岑諳身子一偏,想要尋找豁口逃走,不出意外再次被應筵拽了迴去。車廂內殘留的暖氣在門開的一瞬間就被鑽進的寒風吹散了,岑諳被應筵塞進車子後排,隨即眼前一暗,是應筵扶著車門傾身遮擋了外側僅剩的光。像是在確認,應筵逼視著被籠罩於自己身影內的beta,試圖在那雙濕潤的眼睛尋找真實的答案:“你舍得嗎?”岑諳扣著座椅,很努力才沒讓自己重現白天的狀態:“我不想談了。”應筵道:“我沒同意分手。”岑諳透過滿目淚霧看了他一眼,歪身正欲鑽出車子,隻是右腳剛踩實地麵,應筵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岑諳,是我舍不得。”跟四下嚴寒不同,扣在岑諳手腕上的掌心是溫熱的,可這股溫度隻堪堪停留在那一圈皮膚上,並沒傳達到胸腔處。岑諳無神地望著他,懷疑說這句話的應筵與那個平常每次做完就趕他走的alpha真的是同一個人嗎。他笑了一聲:“應老師,如果你真的舍不得,就不會在出差的前一天眼睜睜看著我離開連一句挽留都不說,也不會在勃艮第的十多天裏一句音信都懶得給我。”應筵的心口很突兀地抽動了一下,緊握岑諳的力道卻無絲毫鬆動:“那我現在把你堵在這裏又算什麽?”“我沒那個精力去揣摩你了。”岑諳一咬牙撞開應筵,“上班時間偷懶被發現會被扣錢的,我先迴去了。”匆忙中應筵隻來得及抓住岑諳的一片袖口,不過須臾那點兒布料就從指間抽離,從岑諳肩上滑落掉到地麵的大衣隨之製住了應筵向前的步伐。顧不上撿起,應筵大步繞過車尾,衝頭也不迴疾走進門廊的beta高聲:“岑諳,我等你下班。”厚重的玻璃門在背後合上,岑諳立在門廳好半晌,才讓亂蹦的心緩緩歸位。他擺正領結,左右看了看,又用手背抹了把嘴,仿佛這樣做就能抹掉他出去這短短幾分鍾裏發生的事。迴到大廳,卡座裏應筵喝過的杯子已經被別的侍應生收走了,環形吧台後負責備酒的omega將放有八杯葡萄酒的托盤推過來,說:“c11桌的。”c11正是臨窗的那個位置,岑諳記得那桌點單時就隻來了一個客人,並且沒點這麽多,他端起托盤,問:“這是c11第幾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