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在殿中踱幾個來迴,早就對陳阿嬌詞窮意盡,如今隻想狠狠給她一記巴掌,卻終究忍了下來。他忿然迴頭,怒目指著她:“皇後!你最好日夜祈禱衛夫人安然無事,否則朕也決不會放過你!”


    怒甩衣袖,他的心已經飛向披香殿,他要趕緊迴去。朝前走了兩步,聽身後有人大喚:“皇上!”急匆的腳步從身後趕上,腰間從後繞上一雙紅袍細手。陳阿嬌貼著他的後背,緊緊地,她不想鬆開,眼裏有些酸澀,“一日夫妻百日恩,臣妾是你的妻,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能像對妻子一樣對臣妾?臣妾隻想要皇上一點點的寵愛,和以前一樣。不,不一樣了。現在,臣妾隻奢求皇上每天能問候一句,就算是派人來的也好,為什麽你連這點都做不到?我是你的妻,我才是你的正妻!”


    這席話句句苦澀,劉徹心有不忍,但又想到方才之事,他剝開緊固腰間的手指,轉身麵對她。多少時候沒有仔細看看她了,她的妝容仍是那樣精致,好像無時不刻在等待可能出現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她的眼裏沒有怒,沒有恨,隻有對他的怨。他深深閉閉眼,告訴她:“妻,就要懂得體諒丈夫。天下男子三妻四妾,如果每個妻子都像你一樣想盡惡毒的辦法除掉別的女人,還不如不要這個妻。更何況朕是帝!”


    不可置信,她看著他,嘴唇微顫:“不要這個妻?不要這個妻?!”她冷冷笑起來,踉蹌退了兩步,“皇上的意思,是已經開始打算廢掉阿嬌的皇後之位了嗎?你想要讓衛夫人當皇後?”


    劉徹撇過頭不答她的話,她冷笑更甚,眼角泛出一絲淚水。定定道:“是!我是幾次暗算衛夫人,可次次都被衛夫人化解甚至還被她反打一掌。可那又怎樣?我始終傷不了她,因為她有皇上的庇佑而我沒有!阿嬌自認沒有對不住皇上的,自從她來了之後阿嬌才變了樣子。若你能在意我那麽一點點,我也不會恨她這樣深了。”


    她撲向他,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他低下眼望住她,眼中滿是決絕:“你早就知道朕不在意你了,你又何必硬要將朕強留在你身邊。如果你能寬容大度,朕或許……還會對你憐惜一些。”


    她對他不再用“臣妾”,他對她卻仍用了“朕”。這樣的距離既危險又可悲。


    陳阿嬌的心,在這一瞬間都漏跳了一記。她低低笑出聲來,聲音中滿含著悲憤與淒厲:“憐惜?你覺得我可憐嗎?你別忘了。當初是誰許了非我不娶!如果我依然還隻是你的表姐,我不會這麽痛苦,你也不必這麽為難。是誰許的,是誰!”


    片刻沉默,劉徹柔下目光歎息著。聲音中含了歉疚:“你也知道,我繼位時年紀尚小,朝中上下不免有人不服。”


    陳阿嬌眼睛睜大,神情晦澀死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唿出,在大大的殿中悠遠綿長。淒涼蒼然。她的聲音低哽沙啞,將最後一絲希望寄托在幹澀的眼裏:“那你……有沒有愛過,曾經那個我?”


    有沒有愛過?有沒有?劉徹想起娶她的那天。舉國歡慶,大漢宮和甘泉宮狂歡三天三夜。那一夜洞房花燭,他挑開她的喜帕,她頭戴鳳冠,朱唇頰紅。眸光如水。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曾經那個她呢?他閉上目亦也深深換了口氣。雙眼徐徐睜開,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完全沒有!”


    他吐出這四個字,身上某個地方沉了一下。


    看著他的眼睛,一遍一遍搜尋可能說謊的痕跡,可終究被那股冷厲一次次擊敗。身體猶如要坍塌下來般,陳阿嬌踉蹌著退後了一步,頃刻間,手足冰冷。整個人掛在迴蕩於大殿裏的風中,搖搖擺擺。


    “曾以為,隻要你對我留有舊情,我就一定能挽迴你的心。原來一直都是我一廂情願,你沒有舊情,我亦並沒有可挽迴的東西。”她目光緩緩流轉在殿中每一個角落,苦笑越烈,“甘泉宮,這樣的富麗堂皇,可每到夜晚我就能感覺到這樣空蕩蕩的冷風。世人都以為你對我陳阿嬌有情有義,兌了曾經的承諾,賜了這樣一座獨一無二的金屋。可有誰知道,甘泉宮到漢宮的路有多麽荒涼,有多少無情。”她停下話,殿中一片寂靜,半晌,她居然微笑起來,“好,臣妾這就向菩薩祈禱,保佑衛夫人平安無事,為君擔愁。”


    他的心猛的一窒,臉孔微微的一緊。這麽多年,他從未聽她說過這樣的話,用這樣的口氣,這樣的眼神。她隻是一個女人,做得再多,錯得再多,她也隻是一個女人,況且她做的錯是因為自己。這些年是冷落了她,為了奪迴權利,她和陳家一同被他歸為必須壓製的力量,可她卻從不知這些,義無反顧無比天真地愛著他。他幾乎是忘了,她既然嫁給了他,就是他的妻他劉家的人,他忘了,到現在才想起來。


    劉徹無言以對,深眸裏暮藹陡重。他張張口,仍舊說不出一句話,快速轉過身走出大殿。身後毫無聲息,轉彎的時候餘光看見陳阿嬌還站在遠處,靜靜地。他大步一跨,轉出甘泉宮。一路上心緒複雜,千萬愁緒,左右難斷。


    衛子夫渾身乏力,意識漸漸清醒,眼皮卻仍沉地不能睜開。她聞到熟悉的香薰,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披香殿。殿中一片寂靜,偶有腳步聲進出和輕悄悄的水聲。額頭貼上一片冰涼,順著臉線擦拭到麵頰。衛子夫舒服展眉,身體動了動,這才覺得全身酸痛,喉唇發幹。


    “拜見皇上!”門外,有宮人說話,聲音不太,衛子夫還是聽得清楚。意識突然間一跳,她微微睜開眼,一個人影正好挨在榻上。


    其然,甘泉宮昏迷一事,是衛子夫自己做的結果,當她知道今日陳阿嬌必定為難她時,她心中便有打算。這是在甘泉宮不是在漢宮,這地方到處都是陳阿嬌的人,自己若再像在大漢宮那樣盛氣於陳阿嬌,那麽吃苦的到底來還會是她。那麽幹脆就表麵順從,這樣大的太陽,還要低頭苦力,這些陳阿嬌的眼睛亦是她的眼睛,倘若她在甘泉宮有什麽意外,這些眼睛自然而然就對她有了好處。


    衛子夫記得在昏迷之際聽到他來,不由問:“你怎麽會來?”


    問完,她的腦海閃現兩個疑惑。怎麽會來?他是隻為她,還是碰巧來的甘泉宮?


    “我擔心你,便過去瞧瞧,你果然還是出事了。”劉徹微笑著告訴她,陳阿嬌淒涼決絕的雙眼在腦海一閃而過。


    他記得陳阿嬌說的每一句話,隻是還沒有好好揣量。他心疼麵前的人,而她所受的痛苦,就是因為自己的疼愛?他想起曾經是如何對的張鴛,當時為了不讓她受到傷害,故意冷漠她而恩寵陳阿嬌。而他對衛子夫,似乎從一開始就太放縱她,他相信她的能力能夠躲過明槍暗箭,而現在又太放縱自己,對她的寵愛毫無遮掩,更多的還是在向某一個人宣示專屬。


    可若是用冷漠作為她的護甲,會讓她失去作戰的屏障,自己更是受不了。


    “擔心我……”衛子夫張口喃喃,第一次看他到如此專注。是啊,自己不正是仗著劉徹而肆意妄為,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是卑鄙。


    她眼中的訝色,劉徹全當是她的感動。暫且放下心中所慮,他捏著她的手心,溫沉笑:“昨日,有人徘徊在太中府外,是甘泉宮的人。你以後,還是少派人出去走動。”


    她又是一愣,劉徹對這些事知曉地一清二楚,他也有人安排在太中府?!衛青他……知不知道呢?


    劉徹一心在衛子夫病弱的身上,絲毫沒有注意自己說的。他掖掖她的被子,她伸手將身上的掀開一角:“熱。”


    他恍恍然笑,撫著她的額角:“你中些暑氣,禦醫說休息幾日就好。等你好了,我帶你去遊禦湖。”


    “遊禦湖?”衛子夫驚訝。禦湖可不是誰都可以遊的,據說此湖住有湖仙,保佑大漢宮寧和、天下太平。所以若非天子之意,任何人都不準踏入禦湖範圍,以免冒犯神靈。


    劉徹依然點點頭,決定道:“嗯。天氣越來越熱了,在遊湖劃舟也不失為一件美事,不過要等到你恢複好後。”


    提到天氣炎熱,衛子夫想起,在甘泉宮讓自己昏倒可並不隻是為了從陳阿嬌手中解脫。她微微歎息,深意說:“天氣炎熱,難免讓人體乏犯困。”


    劉徹溫和柔笑,順著她的話:“這麽遠去甘泉宮,就該好好呆在殿裏,要看牡丹搬進來便是。”


    衛子夫再問:“我突然迴來,皇後娘娘不會怪罪吧?”


    劉徹直直腰板,感覺坐遠了些:“是這天氣的緣故,她不會好端端為難你。”


    衛子夫徹底訝然,這次劉徹竟然沒有一點要怪罪陳阿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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