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安好像還真的認真想了一下,遂笑道:“是開了挺長時間了,不過中途換過老板,錢老板是五年前才接手的。”


    他端起茶杯啜飲一口,入口先是清冷沁人的霜寒氣息,再是清新撲鼻的茶香,確實是好茶。


    “可喜歡?”若是她喜歡,那以後府裏常備些。


    薑翎哪裏有心思品茶,敷衍的點點頭,“好喝。”


    隨即又問:“那這位錢老板是什麽人啊?從哪兒來?是京城人士嗎?”


    周景安被她這一連三問給問懵了,失笑道:“怎麽今日對錢老板如此感興趣?還是翎兒想做生意?”


    若是她想做生意也無不可。


    他記得君竹路和榮華街上都有一間店鋪空出來了,可以看看她喜歡哪兒,想做什麽生意。


    總之有他看著,不會讓她全賠了本去。


    薑翎搖頭,“我不想做生意。”


    她沒有那個生意頭腦。


    她拿起一塊兒糕點,笑道:“隻是一時好奇罷了。”


    周景安點頭,“我也不甚了解錢老板的來路,隻知他不是京城人士,是五年前跟著妻子一家來此的。”


    薑翎心裏咆哮,你既然不了解,那就去查啊!


    她總不能直接說他是個壞人,可能會刺殺皇上吧。


    算了,等她迴去找人盯著點兒錢思渡吧,等到一有異動就趕緊告訴周景安。


    -


    錢思渡出了雅間,又去拜會了另兩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隨後便徑直避開人群往一樓的雜物間而去。


    搬開兩個桌椅板凳後,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木門,他拿了鑰匙開門,矮身進去後,裏麵是黑洞洞的長廊。


    牆壁上點著不甚明亮的燭火,走過長廊,竟是一截樓梯,通往地下。


    這是一間地下密室。


    隨著越走越深,錢思渡臉上的溫和笑意也全然褪去,被燭火一照,臉色一明一暗。


    錢思渡腳步有些急,額頭上已經沁出汗珠。


    待到地下密室後,是一方四四方方的空間,桌椅擺放與平常的廂房無異。


    裏麵空無一人,錢思渡卻稍稍鬆了口氣。


    他往博古架的位置看了看,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一個茶樓夥計打扮的男子矮身進來,朝他行了一禮。


    錢思渡坐在矮榻上,沉聲問道:“阿峰,聽見什麽了?”


    被喚阿峰的男子登時跪在地上,顫聲迴道:“他的近衛警覺的很,守在雅間門口,我隻敢佯裝路過,害怕暴露,沒敢近身,他們說話的聲音又很小,所以......所以......”


    錢思渡輕歎一聲,擺擺手剛要讓他起來,就聽見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果真是沒用極了。”


    這聲音輕輕忽忽的,暗含譏誚,卻讓兩人均是頭皮一緊。


    錢思渡連忙起身,恭敬行禮,阿峰也是抖若篩糠,低著頭不敢說話。


    “殿下。”錢思渡低首尊稱一聲。


    來人鬆鬆懶懶的坐在方才錢思渡坐的矮榻上,輕輕應了一聲:“嗯。”


    他擺擺手,示意錢思渡起身。


    錢思渡這才敢直起身來,悄悄瞥了一眼男子。


    他身形高瘦,皮膚很白,在這燭火昏暗的地下密室裏更顯白皙,卻像是亂葬崗裏的森森白骨。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錢思渡忙穩了穩心神,讓這大不敬的聯想趕緊飛出腦袋去。


    男子懶懶的撐著頭,沒有理會錢思渡的目光,隻是望著跪在地上的阿峰,不發一言。


    他的眼窩很深,眼型是細長型,像是柳葉,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嘴角上揚的時候嘴角尖尖的,卻隻覺得是個無情又涼薄的人。


    若是薑翎在這兒,一定會認得他。


    會認得他那雙如蒙了一層霧靄的深沉黝黑的眼睛。


    他就是在撫州去孟府的那個“江南名醫”——遲瑜。


    -


    他是遲瑜,也不是遲瑜。


    本來安排的去孟府的江南名醫因著遲鈍蠢笨被薑翎派去的人三兩句話就試探出了目的不純,他一氣之下就把人殺了,又因著對薑翎十分好奇,便易容成他的模樣去了孟府。


    隻是那雙眼睛卻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


    易容過後的他看起來有四十歲,是個衣著簡樸的書生模樣,其實他如今剛過了而立之年。


    他姓裴,名瑜。


    是前朝大順朝中遺落的皇族,被封為昭王。


    昭,有光明燦爛之意。


    是個極好的字。


    但若是提起昭王,卻是令人聞風喪膽、又恨又怕。


    一如前朝皇帝封他為王的時候一樣,天下百姓都覺得把這個字安在裴瑜身上真是浪費又諷刺。


    就像他的名,瑜,美玉。


    他渾身上下可是沒有一點可以稱作為美玉的地方。


    但如今人們卻不常提起他了,因著他已經“死”了。


    前朝最後一位皇帝昏庸無道,百姓民不聊生,皇族之中有人動了歪心思,想要聯合外族南詔奪得皇位,卻被南詔反將一軍,不僅沒有登基為帝,更是連累的大順險些亡國,而他自己也被南詔的鐵騎踩踏在戰場之下,血肉都融進了土裏。


    而這個野心勃勃的人,便是裴瑜。


    他的人生算是不幸,在中元節出生,自他會唿吸開始便被貼上了不祥的標簽。


    母親因著生他時難產而無法再生育,父親戰死在沙場上,馬革裹屍,而後母親帶著他改嫁進了皇家義王府,義王是個寬厚和善之人,娶了他的母親為續弦,他也改姓裴,成了皇家人。


    但他身體裏流的血脈終究是讓他無法真正融入其中,他的母親不能再生育,先王妃留下的幾個孩子便更加尊貴。


    在遭受了無盡的屈辱與欺淩後,已經被他刻意壓製下去的狠戾與嗜殺被再次喚醒,此後一發不可收拾。


    密室內一片寂靜,連一絲風吹草動都不曾有,三人僵持著,仿若雕塑。


    裴瑜的目光輕輕的落在阿峰身上,卻讓他如有實質,渾身泛冷。


    “阿峰。”他輕巧的語調像是在喚一位友人。


    “你的耳朵不是一向好使?怎麽如今倒不靈了?”他歎口氣,狀似無奈。


    阿峰僵在原地,冷汗淋漓,想張口求饒,卻是嘴唇發麻開不了口。


    畢竟是跟了自己幾年的人,錢思渡心下不忍,上前求情:“殿下,周景安為人謹慎,著實不好探聽。”


    “阿峰跟了我幾年,也是出過不少力的,也一向忠心,還請殿下高抬貴手,留他一命。”錢思渡的額前也沁出冷汗,他卻低著頭不敢擦。


    裴瑜看了主仆兩眼,忽的一笑,起身把他扶起來,“錢兄這是作何?阿峰為人機敏,我才舍不得殺他。”


    他滿臉笑意,隻是眼睛黝黑,讓人看不清情緒。


    阿峰仿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使勁兒磕著頭,“多謝殿下開恩,多謝殿下開恩。”


    裴瑜擺擺手,他如蒙大赦,連忙起身退了出去。


    他腳步不停,出了密室才恍然驚覺自己的裏衫已然濕透,額前也是血紅一片。


    錢思渡悄悄用衣袖擦了擦汗珠,恭謹問道:“殿下此次來可是有何安排?”


    裴瑜拿起桌上的茶杯把玩著,白皙的手指泛出瑩瑩冷光。


    他歎口氣,語氣無奈又挫敗:“阿柒還在他們手裏,不知是死是活,可是讓我憂心不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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