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時來講,這定然是好的,因為那時候的人們剛從分散的疆域治理中走出,才有了“天下一國合為一體”的集體概念,對於親疏血脈,極為尊重和看中,借此來治理,無可厚非。


    可如今幾百年過去,集體概念逐日模糊,權利欲望逐步加深,一度越過血脈,致使皇族互相廝殺,世家聯姻排外已經有過之無不及了。


    “大楚的朝官,從生下來那一刻起,書經策論之中教育他們的便是父親的位子就是自己的,自己的位子則是子孫的,驟然被人奪去,換做誰都不會服氣。”


    “所以陛下,你處理了一個四大家,僅僅是處理了‘楊於陸王’四大家而已,隻要這想法還存在,等這一風波平息,讓他們得到暗中蓄力的機會,十年,二十年之後,還會有下一個四大家出現,你甚至沒法確保,如今扶持的寒門子弟經朝堂熏陶後,會不會也失其本性,跟著成為世家之首。”


    沈之嶼的聲音說到後麵有些啞,元徹起身去倒了杯溫茶遞給他,沈之嶼接過,小抿一口潤了潤嗓子,看著自己在杯中倒映出來的麵孔,嗟歎道,“人,攀附權貴,趨利避害,是本性。”


    誰都不能免俗,他也一樣,他也曾無數次想過將這破爛攤子一丟,帶著元徹和子遠,以及一些銀子山高水長去。


    至於為何他沒這麽做,並非什麽胸中大智使然,隻是因為心裏清楚,安居一隅僅是片刻的眼前清淨,掩耳盜鈴罷了。


    元徹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他聽懂了,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是表,沒能觸及至核心,就像果子發黴後隻將那發黴的一塊剜了去,填上新的果肉,並沒有弄清楚果子究竟為何會發黴。


    “咳咳咳……”


    咳嗽聲打斷了思緒,元徹連忙迴過神,拿迴沈之嶼手上的茶杯,輕輕地幫他拍背。


    “無礙。”沈之嶼道,“嗆著而已。”


    元徹有些擔憂:“你昨天才醒,別太拚了,這些東西又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處理好的。”


    沈之嶼搖搖頭:“一些動腦的事,又不用動手,能累到哪兒去。”


    “話不能這麽說,”元徹正色,“朕雖然不算精通此道,但也知道朝堂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一不小心就栽了。”


    沈之嶼聽他這麽說,抬頭,看著他,沒立馬接話。


    元徹被盯得有些心神蕩漾。


    稍後,一隻手就落在他頭頂摸了摸:“嗯,不錯,以後要常記著今日說的話,別動不動就莽撞行事。”


    陛下金貴的腦袋頂翹起一小縷卷發,看著呆呆的。


    丞相大人收迴手:“清楚了病症,當下就得對症下藥,聽聞陛下今早已將四大家下旨斬首示眾,那麽接下來臣就幫陛下深挖出毒瘤去傳牛以庸來。”


    站在殿外的鬼戎親衛領命,閃身而出。


    元徹正對著銅鏡塞迴頭發,又聽沈之嶼道:“別幹坐著,看一看臣是怎麽處理的,以後得您自己來。”


    元徹對自己這縷摁下去又翹起來的頭發很是不爽,正較著勁兒,隨口迴道:“啊?不能大人和朕一起嗎?”


    “不行。”


    元徹一愣,發現了這句話中的微怒,立馬老實。


    沈之嶼看著他又翹迴去的頭發,在心裏歎了口氣,抬手替他整理了:“乖,要聽話。”


    頭發和他主人一個德行,沈之嶼一出馬就不亂蹦了,元徹:“好。”


    親衛動作飛速,不一會兒人就將人帶迴,牛以庸按規矩叩拜之後,接到了鬼戎親衛遞來的折子,打開一看,上麵寫滿了彈劾他的話語。


    沈之嶼沒急著發話,看樣子是要將這個開頭推給他。


    牛以庸心裏飛速盤旋著,心知第一句話至關重要,怎麽說直接決定自己的立場和後續發展,他這位置還沒蹲滿兩個時辰,沈之嶼定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既然不是興師問罪,那就別的事。


    別的事……沈之嶼在這個節骨眼找他能有什麽事?之前發生過哪些事能連係上這件事?


    牛以庸靈光一閃,拱手道:“下官定不負大人所托。”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領了命再說。


    沈之嶼一笑這人油滑得很:“還記得去年溫府裏我問你的話嗎?”


    牛以庸當然記得,那晚多虧了他好好迴味了那些問題,才有了今日。


    “下官記得。”


    “不止是要你記得字句。”沈之嶼道,“我為什麽會問那些,為什麽滿意你的迴答,以及給你留了哪些漏洞讓你發現是我在幕後,知道嗎?”


    牛以庸點頭,一一簡略答了。


    沈之嶼還算滿意他的迴答:“那好,現下百廢待興,你剛入朝堂,短期內不宜有大動作,當下不需要你做別的,以這些想法為主要核心,擬一本冊子出來,你若有什麽其他的想法也可一並加進去,半月之內完成雛形,送來我府上。”


    選官製的變革!


    這冊子一旦完工,那就是橫在官吏上任的關鍵,一問一答之間盡顯人心和實力,甚至能代替以往子承父業。


    其中最可怕也最關鍵的是,從今往後,誰上任誰下任,並不是人和權說了算,而是白紙黑字,被空降冒名頂替者伸冤也方便許多,徹底改從古至今的理念,扼殺了拉幫結派。


    不說十成十地塞選出良吏,至少那些胸無半點墨水和紈絝之輩會被攔在外麵。


    牛以庸心裏當然是高興的,這證明以他為代表的寒門子弟能出現在朝堂上,並不是一種時運國亂後出現的政治變態(注2),而是一個開始。


    可……自古以來,變法者不會有好下場,變法能成功的也寥寥無幾。


    商君強秦,結局卻車裂慘死,介甫三次拜相罷相,最後孤身離去,牛以庸難免有些憂心:“大人,這事兒下官本不該參言,可事關甚廣,下官鬥膽,這會不會太直接了些,引起朝堂動蕩。”


    “你的問題合理,思慮也很對。”沈之嶼聽他這樣問,就知道他是對此事上心了,先誇獎了一番,繼而道,“但冊子並非一朝一夕便能落實,落實後,從京城至地方,道道下去會麵臨多少關卡,能不能到位,這都是問題 ,沒能想的那麽容易。”


    既然沈之嶼這樣說,牛以庸也放下心來,起身告退。


    鬼戎兵親自護送牛以庸迴了家,時間緊迫,他辭了朋友的恭賀宴,轉身投進書房,取出宣紙平攤在案台上,迴想著當日對話,毛筆剛浸上墨,還沒落下第一筆,下一刻,毛筆驟然落下。


    墨水在紙張胡亂暈染開。


    不對。


    牛以庸後背驟然發麻。


    前朝的大樹幾乎已經盡數倒塌,剩下一些小魚小蝦不足為懼,如今陛下如日中天,正將民心一點一點地往自己手心中拽,兵力也一如既往的勢不可擋,差的隻是一個更加適合的朝政體製,以防再走上李氏老路。


    這樣的情況下,想要頒布一道法令,會很困難嗎?還怕不能落到實處嗎?


    從一開始,沈之嶼的話就在騙人!


    什麽選官製,像這種徐徐圖之的東西,沈之嶼會用,但絕不是他最鋒利的武器,沈之嶼這種人,毒和狠才是本質!


    他想用選官製為表,來掩蓋心中更大的謀略!


    “來人!給本官套車,快!”


    牛以庸迴過神來,拔腿就往外跑,小廝以為出了什麽大事,連忙去準備,路上還摔了一跤,半柱香不到,牛以庸已經坐上了馬車。


    車夫剛端上飯就被喊了過來,嘴邊還沾著米粒,擦著汗詢問:“大人去哪兒呀?”


    牛以庸:“去皇……”


    車夫沒聽見後麵幾個字:“什麽?”


    牛以庸沒敢把“城”字講出來,頓了須臾,在車夫的疑惑下,撩開車簾,走了下去。


    “沒事,你們迴吧。”他擺擺手。


    車夫和小廝麵麵相覷,但不好多說,隻能把牽出來的馬車又重新牽迴去。


    沈之嶼如今身份敏感,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進皇城,為什麽今日偏偏要在皇城議政殿內,當著陛下的麵對他說這些話?單純隻是想做此事,何不把他叫去丞相府?


    沈之嶼話裏有話。


    這分明是在警告他,無論猜到了什麽,都把嘴閉緊了,好好辦好交代給他的事情,不要做多餘的。


    牛以庸迴過神來時,已經坐迴了書房的椅子上,他換了一張紙,重新拿起筆,


    一炷香之後。


    牛以庸抱著腦袋,一個字也寫不下去,書房內全是揉成球扔掉的紙,墨香四溢的書房裏,自言自語道:“沈相,你算得陛下好狠啊……”


    .


    而陛下絲毫沒察覺出貓膩,還笑嘻嘻地跑過去給丞相大人捏肩膀:“朕的大人真厲害,這樣一來算是永絕後患了。”


    沈之嶼笑道:“這就滿足了?”


    “還有別的?”


    沈之嶼放鬆身體任陛下伺候了會兒,然後起身去一旁的書架上取下一物。


    一副大楚的地貌圖。


    繪製於七年前先帝登基時,除了道路之外,還有各藩王的勢力範圍,可以明顯的看出,禮國的地勢最好,處於兩河流域交界處,背後靠海,還能在沿海一帶貿易通商,齊國則是最大,占據了大半個東方,剩下的藩國,要麽所處之地貧瘠,要麽國土麵積還不如京城大。


    沈之嶼:“筆。”


    元徹不明所以,從龍案上隨便抓了一支遞過去。


    沈之嶼接過手,一看竟然是朱砂禦筆,心道可真是沒規矩,但還是將就著用了:“看好。”


    那一場地動之後,鬼戎兵沒能挖出齊王的屍體,齊國那邊派探子打聽過,一直沒有迴去,無論齊王本人是生是死,如今齊國沒了王爺,在沈之嶼眼裏,齊國就得“死”。


    他才不是什麽正義慷慨之士,趁人之危這種事不做白不做。


    沈之嶼從最西方的京城開始,連出一條平滑的線,正好貫穿京城禮國齊國,不僅如此,此線還將大楚分為了南北兩地。


    “陛下在京城這一仗打得極為漂亮,名聲定然已經遠揚,算是達到了臣之前所想震懾的效果。”沈之嶼道,“接下來就以京城危難齊王非但不拱衛,還擅自離藩為由,大做文章,摘了他的王爵吧。”


    齊王用李亥挑釁元徹,這種看似以禮製為表皮實則耍流氓要挾人的做法,沈之嶼直接反手給他玩了迴去,讓他知道什麽叫作繭自縛。


    還不用廢一兵一卒,叫想要隨齊王站隊的人有苦說不出。


    誰叫他自己離藩的呢,又不是元徹逼他離的。


    元徹看著這條線,總覺得背後藏著什麽奧義,沈之嶼不會平白無故亂劃線。


    沈之嶼提示道:“南北之地分開看,各有何特色?”


    元徹答道:“南方之地多富饒,可地勢原因,大多以經商為主,發達的也隻有銀子,養出來的兵不堪一擊。”


    沈之嶼點頭:“北方呢?”


    元徹:“北方夾在北境和中原之間,與北境隔著一座塔鐵薩山脈,北境人愛飼養狼群,以狼為坐騎,再加上對嚴寒高山天生的耐力,較容易跨過此山脈,而中原人想要跨過,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北方諸國常受北境部族的侵擾掠奪,北方人雖比南方人善戰,但僅有的物資讓他們自保已是勉強……”


    元徹猛地抬頭!


    這一條線,讓有錢有糧的拿不出兵,有兵的沒有錢糧,從根源上斷了中原李氏藩王的聯盟的可能,繼而李亥也失去了作用,更杜絕了出現其他人效仿齊王!


    沈之嶼將圖和筆還迴元徹手中:“齊國一收迴,接下來的時間,陛下可能會收到許多藩王的投誠,其中可能會有觀望時局之輩,可能會有真心實意之輩,但無論是什麽目的,他們的結局都會一樣。”


    元徹接道:“削藩?”


    “沒錯。”


    “隻要聽話懂事,他們可以有一個還算安逸平順的後半生,但一定不能留王爵,更不能留玉牒。”沈之嶼道,“您是新帝,等事情忙完後,大楚的國號都得改,真正的改朝換代,除了換個人坐龍椅,還有一場刨根問底的變革,留著前朝皇族算什麽?”


    第一步是摒棄掉血脈之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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