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看不見了。


    一位鬼戎兵從遠處跑來,跪在元徹麵前:“陛下, 請允許屬下護送您離開!”


    “你自己走吧。”


    “陛下!”


    元徹抬手擺了擺:“太子還活著嗎?”


    鬼戎兵咬牙低頭道:“迴陛下,太子已經……”


    太子殿下勤奮好學, 雖然和陛下沒有半分血緣關係, 但年僅十五歲便有了陛下當年的風采,短短一年時間, 他已經對政事了如指掌,對兵家陣法了熟於心,有著元徹和沈之嶼各自優勢的融合。


    他會是一位非常好的繼承人,能帶著大楚逐步迴到正軌。


    如果不是遭此意外。


    聽到這句話時, 元徹肉眼可見地晃了一下,全靠長刀杵著地麵才勉強支撐著沒有倒下。


    “死了?”元徹冷笑了一聲, “也罷,看來這小子的命數確實不好,不管他了, 你, 聽令。”


    鬼戎兵單膝跪地:“屬下在。”


    “大楚之前經曆了整整三年的混戰, 國家內裏被消耗了個幹淨,如今尚未恢複,朕不是什麽三頭六臂的神仙,此時麵對外敵,打不贏的。”


    鬼戎兵鏗鏘有力道:“屬下願和陛下共生死。”


    “不。”元徹搖了搖頭,“你不能死,你去……咳咳,立刻啟程,去挨家挨戶地找,有多少算多少,把活著的人找出,帶著他們往南走。”


    鬼戎兵疑惑道:“走?”


    敵軍的增援已經壓在了三十裏之外,要不了多久便可抵達京城,現在走,有用嗎?


    元徹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低聲道:“朕打不贏他,帶著他一起死還是可以的。”


    鬼戎兵失了禮數,唰地占了起來:“陛下不可!”


    元徹要和敵人同歸於盡,換得他們的一方清淨,但沒了君主和儲君的百姓,還是大楚子民嗎?他們隻會變成沒有根的飄萍,無家可歸。


    “陛下,中原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柴燒,理當是臣子為君戰死,沒有君為臣死的道理……”


    話音戛然而止,鬼戎兵的冷汗滑下來,他看見刀尖停在自己的喉嚨前。


    “你再廢話一句,朕現在就讓你殉國。”元徹一字一句道,“滾。”


    “屬下遵旨。”鬼戎兵含著淚,再次跪下,衝元徹磕了個響頭,隨後立即啟程。


    元徹側耳仔細聽了聽,直至完全聽不清這位鬼戎兵的腳步聲,確認他走遠,又等了一個時辰,才打了個響指。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輕手輕腳地跪在元徹麵前,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連一絲風都沒有帶起。


    “陛下。”來人出聲示意自己到了。


    是兀顏。


    “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備好了嗎?”


    “迴陛下,全備好了,隻要他們敢踏入京城一步,定能將他們炸得個灰飛煙滅。”


    元徹點點頭,轉身準備迴皇城,可他剛邁出一步,兀顏又道:“陛下,屬下編入的是鬼戎親衛精兵,領的不是大軍的命,而是保護陛下的安危,外敵當前,屬下願帶領剩下的親衛弟兄們為陛下守城門!盡自己最後的一份力量!”


    元徹腳步一頓,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卻一言沒發,憑著記憶徑直離開。


    誰也阻止不了陛下的決心。


    以兀顏為首的百位鬼戎親衛在戰火紛飛的箭雨中拔出腰間的刀,他們登上了城牆,今日的夕陽很紅,像是在為大楚走到盡頭的命數唱著哀歌,兀顏:“關門。”


    城門“嘭”地合上,封門的橫木落下,死死卡在凹槽。


    “弟兄們!”兀顏拔高了聲音,“今日,是我們最光榮的時候,也是陛下最光榮的時候!我們堅守在這裏,沒有像前朝皇帝那樣畏罪自盡,更沒有讓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代替我們抵擋鐵蹄,我們是他們最後的防線,所有人,聽我號令,拿起你們手中的刀!為陛下一戰!”


    “為陛下一戰!”


    “為陛下一戰!”


    親衛們連聲附和。


    地麵徒然動了起來,轟轟隆隆,那是大軍即將壓近的征兆。


    兀顏拿過了酒囊,用牙齒咬開木塞,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後將剩下的酒全部澆在了刀身上。


    “出擊!”


    一百位鬼魅般的影子跳下了城牆,動作幾乎一致,在千軍萬馬麵前,他們渺小又單薄,但又是那麽的牢固,猶如毒蛇淬滿劇毒的牙,哪怕是死,也要在死前從敵人身上撕扯下一口肉來。


    “出擊!”


    黃沙揚起,震耳欲聾,兀顏感受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他側頭一看,衣袖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才想起原來在方才已經被砍下,他殺紅了眼,沒有感到任何的痛,他大喝一聲,右手拽著刀帶出一掠光影,一力斬下了三個人的頭顱。


    “出擊!”


    忽然,一把用繩子係著的鉤子勾住了他的脖頸。


    他感知到了什麽,立刻用盡最後的力再斬殺了一人,高喝道:“陛下,屬下在黃泉路上依舊為你開道!來生還要……!”


    至於沒說完的那一句是:來生還要做你的下屬。


    下一刻,視線突然高了起來,他看到了巍峨的皇城,從城門開始,官道筆直延伸到皇城腳下,中原好啊,有好多好多節日,像除夕夜這種隆重的節日還會有花車在官道上遊行,漂亮姐姐們在車上翩翩起舞,衣裳群衫,水袖拂麵,胭脂水粉的味道讓他沉醉,纖纖玉手從籃子裏抓住糖果來,拋向天空。


    那糖很甜。


    他從小就是個孤兒,也不知道父母是死了還是不要他了,反正自出生下來就沒見過這二位,他在北境的高山腹地裏當流浪兒,和野狼奪食,和寒冬較量,八歲那年,老狼王帶著大王子和小王子下至各部巡查,並順道為二位王子挑選親衛,當地的部族族長認為像他這樣的流浪兒有損自己的名聲,便將他丟到了大山深處,他在那裏和野獸搏鬥了一天一夜,最後因為體力不支,差點死在狼口之下時,是一支箭飛了過來,射穿了狼的腦袋。


    小王子站在遠處,手中弓弦還在顫,他轉頭對老狼王道:“別的都不要,把這個小孩帶迴去。”


    老狼王摸了摸小兒子的頭,知道兒子看上的是這流浪兒身上的狠勁兒,一擺手,一位侍衛出列,將奄奄一息的兀顏抱了起來。


    “我有家了。”兀顏當時心道,“我有主子了。”


    兀顏不是將軍,也不是什麽重臣,他隻是一位親衛。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這一年,他二十八歲,是他追隨在陛下身邊第二十年。


    敵軍踏過他們,撞開了城門。


    “轟隆!!!”


    埋在暗處的火藥立刻炸開,緊接著,鋪天蓋地地湧起,炸聲連成一片,不給任何喘息的機會,京城陷入了火海,敵軍重創。


    火龍的怒吼象征著陛下的盛怒。


    元徹取出一把重弓握在手中,最後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有著丞相大人的深宮殿裏。


    巫師麵朝著殿門,跪在殿內。


    “是你吧,將元拓引進來的內應。”


    巫師沉默不言。


    “嗬……朕一直在想,就算齊王有六國放在身後,但就憑他們那點兵力和能耐,怎可有能力與朕較量三年,原來是元拓在背後一直扶持他們,幫他們與朕周旋。”元徹道,“不愧是朕的好兄長。”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陛下所言,句句屬實。”巫師沉聲道。


    沒有任何的辯解,也沒有任何的驚慌,他好像算到了自己的命數。


    巫師和元徹之間有恨意嗎?


    當然沒有。


    北境沒有太子的講究,一代老狼王隕落後,任何一位兒子都可以上位,但狼王的名聲隻能落在一個人頭上,狼崽子要長大成為狼王,就要與自己的兄弟展開無盡廝殺,踏著無數的血與枯骨緩步向上。


    沒有對錯。


    他們隻是生來對立罷了。


    而巫師,恰好是元徹對立麵的下屬。


    “朕最後問你一句。”元徹憑著感覺拉開弓,箭尖直指巫師,“這三年間,除了給元拓傳遞消息,你有好好辦朕給你吩咐的事情嗎?


    “陛下。”巫師看向元徹的眼神猶如一位慈祥的長者,“北境巫術不能讓死人複生。”


    “哦?你確定嗎?”


    元徹笑得陰森恐怖。


    下一刻,他驟然鬆手!


    “咻”


    弓箭刺穿了巫師的眉心,巨大的力量將巫師帶起,雙腳離地,懸空釘在了身後那麵牆上,血水順著傷口經過身體,汩汩留下,淌在了那塊千年寒石的石麵。


    冰白色的石塊還是第一次那麽鮮豔,它像是活了過來,將這些血液盡數吞下,然後貪婪地散發出白氣,想要索要更多。


    就仿佛正在舉行一場違背天理的儀式。


    沈之嶼剛追著陛下迴來便看到這一幕。


    巫師瞪大眼睛,他與巫術一起長大,活了近百年,從未見過這麽邪門的東西,但萬事萬物脫離不開本源,他抬起手,迴光返照一般,空抓向元徹:“邪術……你要……以命換命……你會魂飛魄散,死無……!”


    又是一箭,釘在了眉心上方,巫師的話音就此斷掉,眼眶裏眼珠渙散開,死不瞑目。


    “死無葬身之地。”元徹替他補充完,然後再次取下一支箭,搭上弓弦,“死人不可複生,天理不可逆轉,但巫師大人是能通曉神明的媒介,以你的命和朕的命,換一個本不該就此隕落的人,完全夠了。”


    “巫師,把命留下吧。”


    沈之嶼徹底瘋了。


    “你要做什麽……住手……快住手!”


    像是被打斷了脊椎,抽去了骨髓,扔去泥裏滾了一圈,丞相大人再無以往可望不可及的貴氣,雙手狼狽想要抓住那衣角,但在三臂開外被一股力量無情地掀走。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陛下在燒得炸裂的烈火中佇立不動,沒了視覺後,就依靠著敏銳的聽覺來判斷周遭,靜靜地等待著生命中最後一件事。


    殿門打開瞬間,一位同樣十分狼狽,和元徹有八分相似的人站在殿外。


    老狼王的長子元拓!


    親生兄弟宛如生死仇敵,狼王的兩位兒子同時挽弓,沒有任何的猶豫,連一句寒暄都不想給,瞄準放手一氣嗬成。


    元拓的護衛死在了爆炸中,隻有他孤身一人來到了這裏,被一件箭中心髒。


    沈之嶼去不了元徹身邊,便張開雙手以身去擋那一隻箭,他驚愕地發現,箭在刺進身體的那一瞬間,竟然能給自己帶來痛處,然後帶著他,後仰落進了陛下的懷裏,接觸到對方皮膚上灼熱的溫度。


    那看不見的屏障在這一刻終於破了,哢嚓一聲,碎了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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