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裏瞧瞧。走到院中,隻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著,已到門口。隻見一個人影兒在房門後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裏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裏,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才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一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著罷。”迴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裏吃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著,薛姨媽自去了。


    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著,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得我們二爺查考你。我今日還叫你買些東西,隻別叫眾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你要什麽,隻要有錢,我就買得來。”金桂道:“且別說嘴,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著,二人又笑了一迴,然後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迴,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迴,從此生出無限風波,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迴,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


    男在縣裏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裏書辦說,府裏已經準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裏詳上去,道裏反駁下來。虧得縣裏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迴文頂上去了。那道裏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裏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裏沒有托到。母親見字,快快托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快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自不必說。薛蝌一麵勸慰,一麵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隻得叫薛蝌到縣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家人李祥本在那裏照應的,薛蝌又同了一個當中夥計連夜起程。


    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又恐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著,直鬧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的,心上又急,又苦勞了一會,晚上就發燒。到了明日,湯水都吃不下。鶯兒去迴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隻見寶釵滿麵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得死去活來。寶琴扶著勸薛姨媽。秋菱也淚如泉湧,隻管叫著。寶釵不能說話,手也不能搖動,眼幹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蘇醒迴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迴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她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托,底下難托,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他糟塌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麽想。但是他家亂忙,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不無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述了。薛姨媽想著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著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裏迴來,吃了要往學房裏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原來方才大家正說著,見寶玉進來,都煞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情形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間迴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著,見裏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那裏去了?”紫鵑道:“上屋裏去了。知道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裏去麽?”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你姑娘。”紫鵑道:“這也奇了。”寶玉問:“姑娘到底那裏去了?”紫鵑道:“不定。”寶玉往外便走。剛出屋門,隻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迴來了。”縮身退步進來。黛玉進來,走入裏間屋內,便請寶玉裏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沒有?”寶玉道:“不但沒有說起你,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今日我問起寶姐姐病來,她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有去瞧她麽。”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寶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爺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從前這扇小門走得通的時候,要我一天瞧她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她那裏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她家裏有事了,她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她怎麽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她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


    寶玉聽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隻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細看了一會。隻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麽!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幹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玩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裏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裏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迴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噓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麽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麽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麽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麽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麽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麽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


    黛玉低頭不語。隻聽見簷外老鴰“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兇?”黛玉道:“人有吉兇事,不在鳥音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迴去。老爺叫人到園裏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裏迴來了沒有。襲人姐姐隻說已經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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