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道:“不但是外頭的訛言舛錯,便在家裏的,一聽見‘娘娘’兩個字,也就都忙了,過後才明白。這兩天那府裏這些丫頭婆子來說,他們早知道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說:‘你們那裏拿得定呢?’她說道:前幾年正月,外省薦了一個算命的,說是很準。那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夾在丫頭們八字裏頭,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獨說:“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隻怕時辰錯了,不然,真是個貴人,也不能在這府中”老爺和眾人說:“不管她錯不錯,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說:“甲申年正月丙寅,這四個字內有傷官敗財,惟申字內有正官祿馬,這就是家裏養不住的,也不見什麽好。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雖是比肩,那裏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個好木料,愈經斸削,才成大器。”獨喜得時上什麽辛金為貴,什麽巳中正官祿馬獨旺,這叫作飛天祿馬格。又說什麽“日祿歸時,貴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貴受椒房之寵。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這不是算準了麽?”我們還記得說,“可惜榮華不久,隻怕遇著寅年卯月,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瓏剔透,本質就不堅了。她們把這些話都忘記了,隻管瞎忙。我才想起來告訴我們大奶奶,今年那裏是寅年卯月呢。”寶釵尚未說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這樣個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麽惡星照命,遭這麽橫禍,快開八字與我給他算去,看有妨礙麽。”寶釵道:“他是外省來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說著,便打點薛姨媽往賈府去。到了那裏,隻有李紈、探春等在家接著,便問道:“大爺的事怎麽樣了?”薛姨媽道:“等詳上司才定,看來也到不了死罪了。”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說,上迴家裏有事,全仗姨太太照應,如今自己有事,也難提了。心裏隻是不放心。”薛姨媽道:“我在家裏也是難過。隻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辦事去了,家裏你姐姐一個人,中什麽用?況且我們媳婦兒又是個不大曉事的,所以不能脫身過來。目今那裏知縣也正為預備周貴妃的差事,不得了結案件,所以你二兄弟迴來了,我才得過來看看。”李紈便道:“請姨太太這裏住幾天更好。”薛姨媽點頭道:“我也要在這邊給你們姐妹們作作伴兒,就隻你寶妹妹冷靜些。”惜春道:“姨媽要惦著,為什麽不把寶姐姐也請過來?”薛姨媽笑著說道:“使不得。”惜春道:“怎麽使不得?她先怎麽住著來呢?”李紈道:“你不懂的,人家家裏如今有事,怎麽來呢。”惜春也信以為實,不便再問。


    正說著,賈母等迴來。見了薛姨媽,也顧不得問好,便問薛蟠的事。薛姨媽細述了一遍。寶玉在旁聽見什麽蔣玉菡一段,當著眾人不問,心裏打量是:“他既迴了京,怎麽不來瞧我?”又見寶釵也不過來,不知是怎麽個原故。心內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來請安。寶玉稍覺心裏喜歡,便把想寶釵來的念頭打斷,同著姊妹們在老太太那裏吃了晚飯。大家散了,薛姨媽將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間屋裏。


    寶玉迴到自己房中,換了衣服,忽然想起蔣玉菡給的汗巾,便向襲人道:“你那一年沒有係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襲人道:“我擱著呢。問他做什麽?”寶玉道:“我白問問。”襲人道:“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賬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作什麽?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兒的念念書,把這些個沒要緊的事撂開了也好。”寶玉道:“我並不鬧什麽,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你們就有這些話。”襲人笑道:“並不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理,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她瞧著喜歡尊敬啊。”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與林妹妹說話。她也不曾理我,散的時候,她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裏。我去就來。”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迴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


    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徑走到瀟湘館來。隻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迴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裏做什麽!”寶玉一麵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你說話。”一麵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愈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寶玉道:“琴譜怎麽不知道,為什麽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你認得麽?”黛玉道:“不認得瞧它做什麽?”寶玉道:“我不信,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我們書房裏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麽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麽你有本事藏著?”黛玉道:“我何嚐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曾學過,隻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隻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麽彈得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裏,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寶玉正聽得高興,便道:“好妹妹,你才說的實在有趣,隻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你教我幾個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寶玉道:“我是個胡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弦。並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製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裏麵,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鬆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兒,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疾徐,卷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玩,若這麽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兩個人正說著,隻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麽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隻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隻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麽勞神的。隻是怕我隻管說,你隻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兒我告訴三妹子妹和四妹妹去,叫她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那裏,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道:“隻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


    於是走出門來,隻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盆蘭花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裏頭有事,沒有空兒玩他,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地呆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隻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裏反不舒服。迴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隻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裏,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原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裏那麽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麽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隻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未知何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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