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帖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哪裏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叫擺好,讓她們在下房裏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裏麵差使的。姑娘有什麽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麽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上的小子們雇輛車來。迴來你們就往這裏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襲人迴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因迴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哪去了?”眾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家夥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嚐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這瓶來,我又想起笑話來了。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十二分。因那日見園裏桂花開了,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得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得到。別人還隻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得單薄。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事小,難得這個臉麵。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要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樣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麵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她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她,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裏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給誰來著。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聽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隻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得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那夥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事,不如早些收來拿正經。”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這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哪裏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麽事我不知道。”一麵說,一麵往外跑了。秋紋也同她出來,自去探春那裏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她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隻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裏麵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揭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裏園子裏新結的果子,寶二爺叫送來與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裏頭是姑娘上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麽說的沒有,姑娘再問問去,迴來又別說忘了話。”襲人因問秋紋道:“方才可見在三姑娘那裏?”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裏商議起什麽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隻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襲人又囑咐她:“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寶玉迴來,先忙著看了一迴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自覺心裏有件事,隻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她去。這詩社裏若少了她還有什麽意思。”襲人勸道:“什麽要緊,不過是玩意兒。她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裏又作不得主兒。告訴她,她要來又由不得她;不來她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她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迴老太太打發人接她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迴來,迴複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麽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麽詩社作詩呢。史大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她去,急得了不得。”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隻得罷了,迴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麵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她,又要與她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她看,先說與她韻。她後來,先罰她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她一個東道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隻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她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麽忘了她,遂忙告訴她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麵隻管和人說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哪裏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麵說,一麵看時,隻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玉燭滴幹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讚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她評論了一迴。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她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她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裏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嬸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裏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裏有一個夥計,他家田裏出的很好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裏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裏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子裏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隻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呢。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裏取上幾壇好酒來,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讚他想得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她怎麽胡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迴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宦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像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迴來,無話。


    這裏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哪裏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更不可過於求生,隻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績、針黹是身心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湘雲隻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裏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隻是前人作的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卻很好。隻是不知用何等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隻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算得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讚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定。”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一發編出它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迴,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隻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隻是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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