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看著他沉靜的容色,片刻失語,心想,可是。


    可是他總覺得,他不僅來過一迴……不僅僅是他來過。


    閉上眼,溫暖的氣息代替魂魄的陰冷縈繞而來,令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愈發清晰。


    畫麵忽明忽暗,影影綽綽,變換地在眼前閃現,心底也隨之浮起截然不同的感覺,令他簡直快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連綿的黑霧、廝殺、毀壞,充斥著孤注一擲和百無聊賴的絕望。


    另一半則極其平靜,與眼下無異,自心底生出的從容不迫,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亦無所畏懼。


    他仿佛瞧見,自己嗤笑一聲,抽出長槍,迎上兩隻惡鬼,最終砍斷它們的頭顱,揚長而去。


    又仿佛瞧見,兩道身影站在門下,旁邊聲音陰惻惻地叫著,重,重,太重!


    魂魄不過半斤八兩,過載是為前塵記憶所累,該投河洗淨。


    不願投河者,居心叵測,當斬!


    於是它們探過頭來,銜住凡人身軀,虎頭鍘沉沉落下,欲就此咬斷擅闖幽冥的不速之客。


    惡鬼垂首逼近,長槍捅出,靈流震散了幽藍火焰,趁此一刻,有人從後撈住了自己,掐訣禦劍,飛過了大敞的青銅門……


    不錯,傅偏樓神情複雜地睜開眼,眸色沉鬱。


    無論他到過幽冥幾次,至少,曾有一迴,他並非孤身一人。


    身邊,仿佛也有如謝征一樣的存在,也有一樣的手,掌心溫熱有力,緊緊地牽住他。


    可這不該,那是誰?是真是假?


    他的記憶中為何什麽都沒有?


    心口直直墜沉下去,傅偏樓一陣心悸。


    他看著謝征,從未有任何一刻,有這樣強烈的、不安的預感。


    好像在重蹈覆轍地走向一個既定的死局。


    第233章 幽冥(六)


    惡鬼重歸雕像, 迴到青銅門上朝兩側張望,鼎沸的人堆逐漸平息。


    見狀,謝征與傅偏樓也不再說話, 收聲斂息, 避免被它們察覺。


    傅偏樓盯著巨口中閃爍著寒芒的虎頭鍘, 欲借此憶及更多,然而不論如何去捕捉, 那點似有若無的畫麵依舊在瞬息間逃逸無蹤。


    簡直像是他的錯覺。


    手心不知不覺攥出了冷汗, 傅偏樓勉強壓下煩亂心緒, 低眉垂眸, 作出平靜的神情, 朝謝征搖了搖頭, 示意自己無礙。


    然而謝征隻瞥他一眼。


    【怎麽了?】


    傳音入耳,傅偏樓身形一僵, 忍不住用空著的那隻手揉了下耳根。


    他狀似無辜地看向謝征, 謝征淡淡迴視,指腹在捏住的手腕上微微用力, 按住急促跳動的脈搏。


    隻字未吐, 卻又什麽都放得明明白白。


    他們不過重逢月餘, 相離那般久,傅偏樓本以為自己變了許多, 對方再不能看穿他的掩飾。


    卻不想仍被簡簡單單地戳破了去,猝不及防之餘,又有些微妙的高興。


    一時間, 傅偏樓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在打算什麽,想到那些沒著沒落的記憶,他幾度張口, 可話到嘴邊,又莫名咽了迴去。


    謝征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坦白,稍有意外,傅偏樓已很久不曾這樣拗過性子。


    他隱約察覺到不對,正欲追問,後方一陣,傅偏樓適時抽身,低聲道:【蔚明光來了。】


    不必他說,蔚鳳已傳音過來:【傅儀景,清規師弟,你們在這裏。】


    修真者可以神念入秘,即便不出聲,交流倒沒什麽阻礙。


    蔚鳳走到兩人身邊,遙望著青銅門上的兩座雕像,皺眉問:【這是什麽?】


    謝征頓了頓,方才答道:【鬼門關。】


    傅偏樓則若無其事地出言解惑:


    【度過鬼門關就是輪迴池了,魂魄轉生之地,與界水陰陽相連。天道倘若束縛於幽冥,想必被困在那裏。】


    他眸光放沉,喃喃低語,【快到了……隻要過了眼前這關。】


    【這兩尊東西一看就不好惹。】蔚鳳點評完,聽了片刻,【重幾斤幾兩的,什麽意思?】


    【古籍有載,人死肉身滅,魂魄僅重半斤八兩,剩餘皆為生前記憶、七情六欲。】


    陳不追的聲音插了進來,【奈何橋上走過,忘川水應當滌盡了凡俗塵埃,但凡重過半斤八兩,便是仍有未能除盡的執念,不可入輪迴……想來,是這麽一迴事吧?】


    【差不離。】


    見人陸陸續續沿著血線找了過來,到齊後,謝征三言兩語交代了遍那個凡人青年的遭遇。


    【有點不妙。】


    裴君靈沉吟道,【我們皆為人身,又都記得前塵,定無法蒙混過關。隻能硬闖了嗎?】


    【硬闖……】


    瓊光望向兩隻兇神惡煞的鬼雕,苦笑道,【鎮守幽冥的存在,怕是連大乘修士來了都不能對付。】


    宣明聆頷首:【再者,此地千萬道無辜魂魄,萬一不慎累及,我等便要成罪人了。】


    蔚鳳眉頭一抽,歎息道:【……這可不好笑。】


    謝征仰麵去瞧惡鬼空蕩蕩的眼眶,想到先前,它們活過來時,裏頭燃起兩簇幽藍火焰。


    火焰熄滅後,血肉就變迴了青銅雕像。


    【眼睛……】


    傅偏樓說想試一試,是指這裏麽?


    【眼睛?】宣明聆問,【清規可是想到什麽辦法了?】


    謝征看了眼傅偏樓,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按自己的考慮說下去:【興許,此處為它們的弱點。光焰消散時,它們就會變成雕像。】


    【瓊光師弟所言不錯,這兩隻惡鬼像既然能鎮守幽冥,必定有莫測之能。不過,與之相應的,也有責任,不失為某種束縛。】


    裴君靈很快反應過來:【它們得守在這裏,不能走。】


    【至少不能與我們一道闖進輪迴池。】


    謝征忖度著,【我觀它們動作略微遲緩,想來是原身為青銅所致。全力禦器,未必追得上來。】


    【朝眼睛下手,許能得到須臾時機,闖過鬼門關。】


    【不妨一試。】


    蔚鳳眯了眯眼,天焰劍已握在手裏,【戳它們眼睛是吧?】


    傅偏樓道:【你也說了是戳。】


    他不知何時取出了天問槍,像是就等這一刻,顛了顛銀光湛湛的槍尖,輕哼著反問:【劍會有槍利索嗎?後邊去。】


    蔚鳳並不退讓:【兩隻呢。】


    【我一人足矣。】


    引走惡鬼注目、對它們動手的那人處境最為危險,傅偏樓自恃一迴生一迴熟,不欲再有誰來涉險。


    他也確為最合適的人選,接應還有與他不分彼此的謝征在,蔚鳳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強求。


    然而,否決的卻是謝征。


    【不,我來。】


    傅偏樓一怔,詫異地說:【為什麽?你不信我會沒事?】


    謝征搖搖頭:【別忘了,我煉化過幽冥石。】


    他垂下眼睫,右手探出,當眾碰了碰身邊一道魂影的肩。


    手指雖仍穿過,卻仿佛受到什麽阻礙,有些滯澀。


    陳不追修行八卦之道,對此一點就通:


    【魂魄陰氣重,活人則為陽氣。我們在惡鬼像眼裏想來十分晃眼,謝大哥則不同。他……因幽冥石之故,在被此處同化。】


    他凝神觀氣,抿了抿唇:【陽氣減淡了許多……沒工夫磋磨了,得盡快動身才行。】


    【嗯。】施施然收手迴袖,謝征道,【我不易被發覺異樣,惡鬼像許會大意幾分,更好得手。再者,倘有不測,神念也堪抵擋一一。最為適宜。】


    【就這麽定下吧。】


    傅偏樓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欲言又止,到底避過臉去,什麽都沒說。


    詳盡議過後,謝征將化業摘下,藏進袖中,隨即低頭混跡在渾渾噩噩的魂影之中,一麵注意著不與他們相撞,一麵順勢朝青銅門走去。


    不多時,他便站到門下。


    僅僅相距幾步,卻無法瞧清對麵,門後圍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猶如擇人而噬的深淵。


    雙手抄起,右手緊緊握住化業,神念繃緊。


    前頭的魂影沒過黑暗,謝征踏前一步,走入門下,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異樣。


    像是有束目光居高臨下地掃過,落在他身上時,轉瞬凝固。


    嘶啞的聲音突兀炸響,較先前聽到的更要淒厲幾分:


    “重……重!重!不過!不可過!不可過!”


    咆哮之後,謝征不動聲色地抬眼,一隻皮肉鐵青、麵容可怖的惡鬼睜著藍焰繚繞的眼睛朝他撲來。


    血盆大口就在麵前,帶起劇烈勁風,許是打算銜住他的緣故,虎頭鍘並未動作。


    距離如此之近,謝征能聞見濃鬱的腥鏽氣味,鋒利得他心頭一凜,神色稍沉。


    劍已是極其鋒利之器,修行以來,他也曾見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劍道。


    可無律也好、當年的宣雲平也罷,乃至沈應看那斬斷仙器的一劍,都不曾予他這般感覺


    仿佛世間萬物都如鴻羽,在這股鋒利前不是一合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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