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僅不會責罵他, 反而很高興, 覺得虎父無犬子, 日後說不定能學出個名堂來。


    那半櫃子書裏多半是常要考校的四書五經,但也混進了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兒。


    時興的話本子算輕的,傅偏樓甚至在其中翻到過描繪仔細的春宮圖冊、撰寫香豔的下流小說。


    因著被堂舅追逐的陰影,他對這些既無師自通, 又有些避之不及,慣來不喜與誰親近。


    每每觀人歡愛, 寫什麽神魂顛倒、耽溺不醒,君王夜夜笙歌不早朝、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隻覺得半是荒謬好笑,半是誇大其詞。


    皮肉相纏而已,不生厭煩膩味已是不易, 如何叫人念念不忘?


    沒有道理。


    然而這世間, 確乎有些事不需要道理。


    ……


    沉香嫋嫋, 是早已熟稔的安神線香, 寧和渺遠。


    叩在後脊上的手指也很熟稔,不必著眼,便能一寸不落地憶起


    膚色如雪, 溫度則截然相反地溫暖,指骨瘦削、修長,猶如蒼鬆青竹,風雨不折,最能令他安心。


    可此時此刻,卻成了折磨的刑具,力道不輕不重,按住他就像按住一條砧板上的活魚。


    氣息滾燙,仿佛要將血肉、骨髓、連同魂魄皆數化在一起。


    傅偏樓閉了閉眼,睫羽一片濕潤,發麻的耳根旁響起低啞的詢問。


    “難受?”


    他搖搖頭,不自覺地攥緊手下布料。


    不難受是在說謊,他心裏很清楚,其實有些痛苦。


    痛苦也不盡然,盡頭總纏繞著似有若無的愉悅。傅偏樓長於忍耐,卻不知如何對付這種感受,想要發瘋喊叫,唇邊隻逸出極輕的哽咽和喘息。


    朦朧的視野中,抓著錦被的手背骨節凸白、青筋隱隱。


    烙過血跡的紅繩栓在手腕上,恍惚間鎖鏈也似,牢牢困住他,不容許任何退讓。


    身不由己……竟可怕若此。


    像是知曉他的恐懼般,另一隻手伸了過來,交覆於上;與此同時,頸間被輕輕一吻。


    那地方貼近脈搏,貼近猶如擂鼓的心跳。


    他頓時得到難以言喻的安撫,嗓音略略變了調。


    “……不難受。”迷亂之中,他顫抖地說,“喜歡的。”


    痛苦也好,歡愉也罷。


    眯起眼,傅偏樓模糊地浮起一個念頭,隻要……


    隻要是這個人給的,這個人要的,無論怎樣,他都甘之如飴。


    就像他不會為己向上蒼祈求半分垂憐,卻唯獨希望對方平安喜樂。


    隻要謝征好好的,他怎麽樣都可以。


    *


    夜忽急雨。


    東舍屋外叢生的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劈啪落在簷角,隔開一道幽簾。


    幽簾之內,萬籟俱寂。


    從前處境艱難時養成了習慣,周啟向來淺眠,被亂糟糟的叫聲吵醒,一瞬就恢複了清醒。


    他坐直身體,循聲看向側旁那是周霖的床榻,與他隔了一道嚴實的簾子,瞧不見情狀,隻聞細碎哭腔,喊著聽不出所以然的胡話。


    “霖霖?”


    周啟下床走過去,隔著簾子喊她兩聲,不見應答。


    他等了須臾,聽見周霖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是“哥哥”,一會兒是“娘親”,一會兒又是“求求你們不要”,不覺蹙緊眉心,一把拉開簾帳。


    這些年裏,他借瓊光親眷的身份入了問劍穀,已是個不折不扣的道修;周霖則作為他的靈獸豢養著,平素在屋裏就會化作人身,眼下卻不知怎麽,變迴了小小一隻麒麟的樣貌,爪子滿床亂蹬。


    周啟抓住她晃了晃,提高聲音喚道:“霖霖,醒醒!”


    “唔……嗯?”


    麒麟懵懵懂懂睜開眼,瞧清麵前靈秀穩重的少年道人,緩緩迴過神來,“哥哥?”


    她不解地瞥了眼天色,問:“怎麽了?”


    周啟鬆了口氣,聞言有些哭笑不得:“這話該我問你才對,方才哭哭啼啼的,嚇了我一跳。被夢魘著了?”


    “哭哭啼啼?我?”


    周霖不可置信地說完,低首望見自己的模樣,又一愣。


    她變迴人身,覺得有點丟人地皺著眉,咕噥道:“好像是做了個奇奇怪怪的夢……”


    夢裏,她不是她,而是一個修道家族裏不受寵的廢物長子。


    身份高貴,靈根差勁,父親嫌他丟人現眼,同父異母的弟弟們愛作弄他為樂。


    唯有生母不厭棄他,卻也因此愁眉不展,在他未及冠時便鬱鬱而終。


    自那之後,他被欺負得愈發厲害,弟弟們看不起他,稍有不順心,就尋他撒氣。


    父親對此不聞不問,連仆從都喜惡意刁難,堂堂世家大公子,活得連府上的狗都不如,又生性窩囊,遇事隻想著忍氣吞聲。


    生母的屍身被挖出來羞辱,揚成灰燼,他除了哭喊求饒,什麽也不會。


    等到弟弟們看夠了樂子離開後,才狼狽地一點一點從地上攏起骨灰,抱著那一小團不知是灰塵還是生母的東西哀慟而泣。


    可憐又可悲。


    周霖想來仍舊氣急,恨不得衝上去給他兩拳都做到這種程度了,好歹有些修為在身,搏一搏未必沒有出路,死也好過受盡欺淩。


    但她又莫名清楚,清楚懦弱之人的膽怯,清楚他滅頂的恐懼和畏縮。


    隱忍、避讓,如此就好,他們滿意了,自會離去。


    爭也無用,隻會令事情更加糟糕,不如不爭。


    大公子永遠記得,兒時曾為取悅父親,他苦苦打熬了數月的身體。


    學著凡間習武之人的路數,硬生生以低微的修為在家宴上擊敗了天才弟弟,本以為會得到誇獎稱讚,卻被狠狠斥責,罰了禁閉。


    因他正途不想,想不入流的旁門左道,身體一時強健不錯,可耽誤修為,比什麽都要命。


    拚一口氣去爭,爭來的卻是更深重的厭棄。


    就連唯一體貼他的生母,也在禁閉偷偷送來吃食時望著他歎息,說,下次莫要做傻事了。


    傻事……原來這是傻事。年幼的大公子邊吃著冷硬的點心邊想。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願去爭。


    直到


    周霖微微恍惚,一瞬間,她仿佛又變成了那位廢物大公子,遇著了一位願意正眼看他、憐他,救他脫離苦海的姑娘。


    姑娘來府上作客,瞧見年紀不小的大男人被一個僅有十來歲的少年騎在身下當馬,跪伏著隻需用臂肘前行。


    嬌貴的錦緞受不住,劃得破破爛爛,男人的胳膊和雙腿也被粗糙的石子磨得鮮血淋漓,在地麵拖曳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姑娘出聲嚇走了少年,大公子以為這就是結束,她卻在麵前半蹲下來。


    漂亮的銀釵玉環在發間叮咚脆響,衣衫上垂落的腰飾雕琢著精致瑞獸,華貴非凡。


    一切都美輪美奐,可這一切都美不過那位姑娘。


    對大公子而言,她不外乎是傳說中的九天神女,他不由自慚形穢地低下頭。


    而九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幹幹淨淨的手,說


    我記得你,這家的大哥。先前接風洗塵的宴會上,你奏過一曲簫樂,像在哭一樣。


    我說怎麽迴事,年紀輕輕愁緒這般怨重,看著溫文爾雅的,怎麽私底下被弟弟欺負成這樣?


    起來,我給你療傷。


    她或許隻是隨口一說,像她那般的人物,見過太多事,大抵是不掛心的。


    可對於從沒有誰記掛過、一向被看輕的廢物來說,短短幾句話,不外於久旱逢甘霖,灰暗的日子裏灑入一束光。


    大公子無藥可救地愛上了她。


    姑娘在道門的名聲很不好,世人皆稱她妖女,正派些的根本不屑與她相交。


    但她實在太動人心,無數青年俊才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包括他的二弟家裏最受寄望的修道天才。


    愛慕她的人數不勝數,大公子隻是其中之一。


    他不想當其中之一,他想要姑娘為他停留。但普天之下,許多人想要她為之停留,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生平第二迴,大公子想要去爭,萬死不辭。


    平平無奇的長相、家世、修為,沒有人認為他會被選中,他也一樣。他不過是宛如癩蛤蟆仰望皎月那般,癡癡地一昧付出。


    然而命運就愛如此玩笑。


    他居然爭贏了。


    於是再無人敢輕視、嘲笑他癡心妄想,所見皆恭敬相待,懦弱化作斯文、膽怯變成守禮。


    美人在懷,他從狼狽的過去中脫胎換骨。


    得勝的滋味太好,好到幾乎顛覆大公子前半生所受的全部苦楚。


    他這才明白,人是可以做傻事的。


    哪怕看上去是無稽之談,哪怕不擇手段、苟且營生,哪怕誰都覺得他瘋了,也甘之如飴。


    隻要最後……他能爭贏。


    千秋萬代,悠悠眾生之口,他將不朽。


    ……


    短暫的失神後,周霖扶著額角,長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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