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生冷,仿佛握住一塊冰。


    傅偏樓並非尋常凡胎,一貫體寒,修為再高都無濟於事。


    他很熟悉這份冰冷,也很熟悉……相觸的皮膚慢慢被捂暖,逐漸沾上他的溫度。


    這令他心下稍霽,多少平靜了點。


    沒有料到謝征會有這般舉動,傅偏樓不禁一怔,腦海裏雜七雜八的念頭轉頭就被拋去九霄雲外。他按捺下唿吸的顫抖,麵上半點不顯端倪,手指則毫不含糊地勾纏上去。


    緊緊交扣,嚴絲合縫。


    用力得甚至稱得上疼痛,可誰都沒有鬆開。


    於是憂心、急切、沉重,種種煩思皆數退卻。


    僅此一瞬,心神緊繃的兩人終於感到些許慰藉。


    *


    又商討一會兒相關事宜,子時已過三刻,燈會已盡,鎮人三三兩兩散去。


    眾人也相互別過,各自迴宗。


    圓月靜謐,較先前要亮上許多,風聲和緩,夜露濕濃。


    歡慶過後,還未來得及清理,地上落得皆是踩髒的油紙、差不多燒完的燭芯、還有不慎摔壞的燈骨殘骸,滿街狼藉。


    有人唿喝著收攤,有人杵在路邊叨叨點賬,頭頂懸著的成串燈籠不少燃盡了,光線昏黃,宛如太陽落山前最後一絲餘暉。


    還完租來的筆墨後,謝征並無折返的意思,傅偏樓也沒什麽困倦,便沿著小路緩緩漫步。


    沒有人出聲,涼風習習,拂過衣衫鬢角。


    最熟悉的氣息就在身邊,手中是暖融融的溫度,隻這麽沉默地走著,就說不出地安心。


    遙遙傳來幾道喧囂,襯得周遭更為靜謐。


    好像將紛紛擾擾全都丟在了身後,什麽都不用去想、什麽也不用去爭。


    不知不覺間,傅偏樓嗅到一陣清爽的水汽,抬眼一瞧,才發覺他們居然來到了河岸邊。


    此處偏僻,不像橋頭巷口,看不見什麽燈光,使得月影愈發皎潔。


    最要緊的是,他很眼熟這裏正是他以往放燈的地方。


    出神之際,牽著他的手陡然放開,傅偏樓醒過來,指尖虛虛蜷縮,受驚地投去視線。


    “謝征……?”


    隻見那道身影朝下走了兩步,迴首朝他微微一笑。


    爾後喚道:“過來。”


    傅偏樓不解地走過去,側過臉忐忑地揣摩師兄平靜的麵色,不知他是幾個意思。


    謝征注意到他藏不住慌亂的眼神,問道:“不放燈麽?”


    “……燈?”


    猝不及防下,傅偏樓神情一止,隨即不確定地說:“不是,放過了?和蔚明光他們一起的。”


    “我們是放過了。”謝征道,“你還不曾。”


    傅偏樓笑得勉強:“燈已給了你啊,不是說過?師兄放了,就等同於我放了。”


    謝征沉默片刻,靜靜望進他的眼底。


    那副模樣叫人無處躲藏,非得將不可告人的隱秘心事大白天下一般。


    傅偏樓簡直被看得無地自容:“師兄……”


    他語氣茫然,摻雜了不可遏製的討饒,哀切到有些可憐。


    謝征不忍,卻無法不說,終究無奈地輕歎:“同心連理,以身相替。自然是……我放過,就等於你也放過。”


    腦海裏“嗡”地一聲,傅偏樓滿心隻剩一個念頭


    他知道了。


    肺腑好像埋著大片岩漿,滾燙得無堅不摧,將他自覺掩飾很好的平靜層層剝落,連著為數不多的自尊一並燒毀,露出傷痕累累殘缺不齊的內裏。


    失去了誰,為此要死要活、求神拜佛,重複毫無意義的祈願,太軟弱,也太難看。


    他從不想將這一麵展露在謝征眼前。


    才迴來那趟醉後發瘋已令他很是羞慚,倘若可以,他更想像謝征對他的寄望那樣,在與不在,都能照顧好自己,而非落入無法獨活的囹圄。


    他捂住臉,妄圖遮掩住麵上的狼狽,卻被一根一根掰開了手指。


    “傅偏樓。”謝征道,加重了語氣,“你看著我。”


    許久不曾聽到對方以全名相稱,傅偏樓身形一顫,顛倒間,恍惚又迴到過去對人言聽計從的那些時候,下意識順從地抬起眼睫。


    謝征定定看著他,眸底映出一張慘淡的臉。


    像是有些頭疼,他問:“你在想些什麽?就這般怕我知道?”


    “怎麽不怕?”


    傅偏樓啞聲說,“早知會讓你曉得,我倒寧願不曾做過那些傻事……”


    魔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他猶如一潭泥沼,隻會拖著人不住往下陷。


    愈是愛重,他就愈是恨不得迴去掐死那個對謝征步步緊逼,企求垂憐的自己。


    這個人已連性命都給過他兩次了……他不能不怕。


    怕他真如泥沼,將本該端坐雲上之人拽落無底深淵。


    謝征問:“什麽傻事?”


    “……”傅偏樓說不出口,悶悶道,“你明明知道!”


    “為我放燈祈福,便是傻事?”謝征驀地冷笑起來,“既然如此,犯傻就犯了”


    傅偏樓不明所以:“什麽?”


    他呆了呆,眼前人已繼續往下走去,直至涉水,沾濕了衣袂。


    謝征恍若未察,自袖中攥出一把紅箋,撒向半空,“騰”地燃起漫天火焰。


    水光瑟瑟,他轉過身,淡淡道:“今日準備不周,蓮燈明年補齊,你看可好?”


    傅偏樓艱難地問:“你……你這是在做什麽?”


    “傻事罷了。”


    謝征垂眸,也覺得自己心緒不平,恐是將人嚇到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複往常的平靜。傅偏樓卻執著地問:“什麽傻事?”


    他們相對著凝望好一會兒,謝征移開目光,輕聲道:


    “……我先前聽說,這鎮上有個人,自十年前起,年年都來此放上成百上千盞同心連理燈。排場通天,為己卻樣樣不求,隻求死生不明的情人能平安歸來。是不是一樁傻事?”


    傅偏樓不答,咬緊了嘴唇。


    謝征又道:“他等的人當真迴來,聽聞此訊,無以言表。十年一瞬,卻令掛念之人傷神至此,想著聊作彌補,至少陪他放一迴燈,為他祈一次福。卻反倒惹他更加煩憂……那自然也是一樁傻事了。”


    說罷,他不齒於這般剖白表態,自嘲地笑了一聲。


    傅偏樓這才明白方才他打算做什麽,一時心口抽痛,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我……”


    為何會這樣?明明不論發生什麽,他都不願傷到謝征的。


    傅偏樓張了張嘴,喉嚨一陣酸軟,霎時哽咽出聲,“我錯了……”


    “……我也錯了。”


    謝征抱住他,錯覺仿佛抱住了某樣十分脆弱的事物,歎道,“總還當你是過去那樣不經事的樣子,想著該多照顧你、多費些心思,擅作主張,丟下你一人。”


    分明,他也曾是被丟下的那個人,該比誰都清楚那種滋味才對。


    “讓你這麽難過,是我的錯。”他低低道,“往後不會了。”


    裴君靈說得不錯,他不該再固執下去,最後落得傷人傷己的地步。


    傅偏樓聽得近乎惶恐,惶恐之中,卻又不禁嚐到一絲抓心撓肺的甘甜。


    他逐漸為之蠱惑,暈頭轉向,心底浮現出莫大的歡喜和貪欲。


    伏在謝征頸後,他突然生出一個放肆的念頭。


    “你答應了,就能做到?”


    “自當如此。”


    “我不信。”語氣比起叱責,更接近於撒嬌,傅偏樓覺得自己像是毒蛇吐信,心懷不軌地引誘著獵物,硬生生放柔了嗓音,“之前答應我的,還不曾做到呢。”


    謝征有些不解:“何事?”


    “獸穀秘境裏,送走我的時候,你曾應過……”


    傅偏樓緩緩撫過他的眉眼,指腹緩緩下移,一字一頓,“出來以後,任我處置。”


    仿佛對接下來的話有所預感,謝征眸光幽深下去,沾染了夜色的曖昧:“你想如何處置?”


    “011在師父那裏,今晚不會迴來。”


    傅偏樓微笑,按住謝征的唇角,俯身在指尖親了一親。


    這一整日,他都覺得像活在夢中般,美好到虛浮,虛浮得令人發瘋。


    “師兄,弄疼我……我就知道不是做夢了。”


    第221章 雨夜


    傅偏樓名義上的父親, 是位酸腐的窮書生。


    許是自知騙來大家小姐下嫁,對著他娘總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任打任罵。


    不過,獨有一點怎麽也不肯讓步家裏那東拚西湊來的半櫃子藏書是命根子, 就是窮到吃不上飯都不能亂碰, 否則定要發好大的脾氣,乃至於動手。


    他小時候最被允許的事情, 就是結束苦活後窩在櫃前習字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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